卷一 出師北伐 第十章 淫樂宮廷後主喪志,法不徇私丞相秉政

「咣!」清越的鐘聲響起了,猶如一支響箭劃向藍天。霎時,成都城的武義、龍威、宣化、張儀等城樓上也敲響了鐘鼓,和那第一聲鐘磬相互呼應,整個城市都沉浸在這闊大恢弘的黃鐘雅音里,宏偉的振音在城市上空經久不息地擴散,把這座都城從黎明的酣夢中催醒了。

陣陣鐘聲越過成都城中央寬整平直的馳道,一直延伸進入蜀宮,在這宮殿的每個角落瀰漫,聲音跳躍在精緻的瓦當上,落入天街的石磚縫中,鑽入掃塵宮女的裙子里。

年輕的皇帝在鐘聲中醒來,他在床上愜意地伸了一個懶腰,軟綿綿的床褥給人一種安逸舒適的麻醉感,伸出去的手觸碰到滑膩的皮膚,還有柔軟得像水一樣的長髮,那是昨夜侍幸的妾妃。

妃子在枕上轉過頭,星眸迷離,聲音又糯又嗲:「陛下……」

劉禪撫著她的臉,湊過去賞給她一個短促的吻,妃子緋紅了臉,身子扭得像魚一般粘了過來,他卻頑皮地把頭轉開。

妃子生氣地哼了一聲,劉禪卻似惡作劇得逞般,得意揚揚地笑了起來。

這時,候在門口的宮女宦官款款地走了進來,手裡捧著盛滿熱水的紫金臉盆。青銅鳳面唾盆,以及一色十二隻青玉碗,都加了蓋,碗沿吐出一絲絲細細的熱氣,那是皇帝的早膳——慈菇小米粥和梅子蜜餞。

劉禪搭著一個宦官的手懶洋洋地坐起,任由一眾人忙前忙後地給他穿衣上履,再扶了他坐於妝奩前,用象牙梳小心地給他挽發,上了通天冠,繫上黃絲帶。兩個宮女跪身向前,一個捧了熱巾凈面,一個捧起一杯青鹽水漱口,這麼忙活了大半個時辰,終於伺候皇帝梳洗完畢,劉禪對著菱花鏡左右端詳了一番,銅鏡里出現了一張秀逸而年輕的臉。

他是個有著漂亮臉蛋的年輕男子,和他那過世的母親長得很像,眉眼清秀,皮膚白皙,說話時,鼻翼兩側微微聳動,帶著孩子般的俏皮。而先帝——皇帝的父親卻雄健剛猛,像一團熊熊燃燒的烈火,和皇帝的柔順截然相反。

「陛下!」一聲諂笑,一雙修飾乾淨的手捧過一隻青玉碗,碗中的小米粥熱氣繚升,一股纏綿的香味鑽入了鼻中。

劉禪端起碗,漫不經心地攪動銀勺,送了一勺入口,略皺了皺細長的眉毛:「不甜!」

「喲,可不得了,小奴可給太官令打過招呼,說皇上愛甜,想是他們又疏忽了,陛下若是不愛吃,小奴這就給您換去?」那捧碗的宦官是中常侍陳申,骨碌著綠豆眼睛,一迭聲地埋怨。他三十來歲,面如菜餅,笑起來總是膩膩的,像是臉上塗滿了油脂。

劉禪揮揮手:「罷了,讓他們下次留心就是!」他把這一碗小米粥喝了個大半,抬眼瞧著斜倚在床頭的妃子,笑道,「卿還不起身么?」

妃子懶懶地扶著羅帳,滿頭長發披在背上,身子軟綿綿地像條白蟲,兩個宮女正給她穿衣,她舉手柔弱無力地一擺:「臣妾頭沉。」

「病了?」劉禪放下碗,一徑走到床邊,一手握住妃子,一手搭在她的額頭,「不燙呀。」

妃子還是軟軟的,似乎沒了骨髓,索性倒在皇帝懷裡,越發地嬌柔無力,媚態萬端。

劉禪忽地斂容,一本正經地說:「朕看你這病不重,朕也能治!」

「陛下也通醫理?」妃子綿軟的聲音似斷斷續續的呼吸。

劉禪俯下身體在妃子耳邊低語,也不知到底說了什麼,妃子的臉上飛起兩團紅霞,粉拳輕輕擊在皇帝的胸膛,嬌嗔道:「陛下,你壞死了!」

劉禪哈哈大笑,拍手道:「瞧瞧,朕不是治好了么?」

正笑得不亦樂乎,一個小黃門在暖閣外跪下:「陛下!」

劉禪慢慢地看過去,鼻孔里只是隨意一哼,算作是回答,那小黃門便匐地道:「參軍蔣琬晉見!」

劉禪的眼睛裡流露出一線柔光,他低低地自語:「他從漢中回來了?」他提高了聲音說,「讓他在宣室等待,朕稍後就去!」

他回頭看了妃子一眼,女人仍是一副風中柔荷的軟糯模樣兒,他心裡知道她的故作姿態。這些宮闈中的女人們各有各的算計,各有各的謀劃,素日張致出嬌柔不勝力的嫵媚,可那骨子裡卻藏著濕漉漉的刀鋒,殘忍、陰狠並且無情而酷烈。

他看得見她們的造作,但他和她們逢場作戲,裝作對她們的虛偽一無所知。這像一場掌控自如的遊戲,彷彿博戲,規則定好了,位子分定了,照著規矩做下去,輸贏都不必當真。不過是玩樂罷了,在遊戲里會有什麼真情真意呢?

他把頭轉開,雙手抄起來,眯著眼睛望著照在窗欞上的陽光,像薄薄的一層透明水波,中心恰恰顯出一個模糊的影子,恍惚似女孩兒映在菱花銅鏡中素淡的容顏,剔除了濃妝艷抹的華麗,是那清水裡漾出的一瓣花,格外清新沁人。

他很莫名地嘆了口氣,起身朝宮外走去。

劉禪走到宣室時,日頭正高,雕欄玉砌之間到處是閃爍的金色光芒,紅牆黑瓦被日光染了色彩,讓這宮殿剎那有了金碧輝煌的華貴。

劉禪的腳步聲才在宣室外響起,等候在殿中的蔣琬已經跪在了門口,劉禪跨過門檻,略一伸手:「起來吧!」

他一邊朝里走一邊說:「這滿朝文武,能聽出朕的腳步聲的,只有卿和相父。」他不停步地朝前走,在宣室正中的御座邊停住,回身緩緩坐下。

「卿自漢中宣旨回返,相父可有甚話?」

蔣琬謙恭地回答:「臣已對丞相宣明旨意,丞相叩謝陛下體恤,然他稱自己北伐失利,全因節度有虧,授任無方,深自譴責,再不肯受丞相印綬。陛下若一再強起,他心中愧疚愈深而不解,望陛下允他自貶!」他說著躬身呈上一冊疏表,便有謁者接了,再捧給劉禪。

劉禪展開疏表細細讀過,目光在「請自貶三等,以督厥咎」上流連,字很漂亮,舒展清整,但情緒卻是低沉的。良久,他用很低的聲音說:「相父總這樣認真。」他輕輕嘆了口氣,「罷了,依了他吧,朕即傳旨,以丞相為右將軍,行丞相事,總統如前。」

他將表章輕放在面前的案上,又問道:「那馬謖如何處置?」

蔣琬用很平穩的語氣說:「丞相已將其明正典刑!」

「殺了?」劉禪睜大了眼睛,居然殺了?不就是打了次敗仗么,腦袋便要搬家?他腦子裡立刻出現了馬謖的樣子,瘦瘦黑黑,說話時手臂一開一闔,情緒常常容易激動,這麼個鮮活生動的人,竟就死了?劉禪不由得打了個寒戰。

蔣琬說:「丞相稱,馬謖違逆節度,有戰而北,離地逃眾,干犯軍法,治軍唯嚴,法度明方能號令眾,因而不得不忍痛而殺之。」

蔣琬說的大道理讓劉禪更困惑,什麼是法度明?就是要掉腦袋,丟性命么?以一人之死換來三軍齊心,他覺得不可思議。

「殺就殺了吧。」劉禪無奈地擺擺手,對於認真得近乎峻刻深文的相父,他總是毫無辦法的,儘管相父許多時候的做法都讓他迷惑不解。

蔣琬忽地說:「還有一事……」他想插進來說一件事,又怕是自己多嘴生事,但抬眼望見劉禪有心要聽的樣子,便小心地說,「丞相長公子沒了。」

「什麼?」劉禪驚得從座位上彈起,一手摁住案幾,焦急地問道,「沒了?怎會沒了?」

蔣琬面露戚容:「長公子本在漢中轉運北伐糧草,走到陽平關時不慎摔下山崖……」他搖了搖頭,沒再說下去。

劉禪獃獃地出著神,又是一個人死了,又一張曾經鮮活的面孔,為什麼轉眼間便像灰塵般消失了,連個影子都沒有?枯了的花明年會生,死了的人卻再也不能回來。

那個溫潤得像一枚白玉的男子,脾氣好得出奇,寡言少語,彷彿是安靜的一束月光,就那麼平和溫柔地傾照在同樣安靜的角落裡。他總還記得小時候與喬的種種往事,那是在荊州濕潤酷熱的天空下,也是在白浪滔天的長江行舟里,他曾攀過喬的肩膀,賴著讓喬抱過自己,也曾偷偷在心底羨慕過喬,想成為像喬一樣的「大人」。喬的循循儒雅,喬的風度,喬的沉穩莊重,幾度是他模仿的對象。

這該有多悲哀呢?

他抽了一下鼻子,忽然就惱恨起來:「朕如何沒有見著訃告,尚書台也不呈來!」

蔣琬聽劉禪責怨尚書台,連忙解釋道:「丞相長公子逝去,本事發突然,陽平關守將飛馬傳書丞相,當時丞相以為剛逢軍敗,諸事煩亂,遂暫不發喪,因之朝廷未知,或者一二日後便有訃告呈上。臣傳旨漢中而偶然得知,所以先稟明陛下,望陛下毋責尚書台,否則,卻是臣多語滋事。」

依然是公而忘私的大義,劉禪又是難過又是氣惱,這樣一個丞相,或者於國家基業是福,可有時卻顯得過於無情了。

劉禪煩悶地胡思亂想了一通,既然丞相大公無私,他總得拿出皇帝的恩德出來,因而說道:「傳旨下去,立即備辦賻儀送往丞相府,以朝廷名義發喪!」

蔣琬如釋重負,他要的似乎就是這個,當即跪下磕頭:「陛下仁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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