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出師北伐 第三章 留守成都張裔爭權,謀襲子午魏延貪功

六月天,暑熱像網一樣套住成都,厚重的濕氣從暴漲的岷江上吹盪而來,沒有消解溽暑,卻加厚了城市空氣的黏稠度,人人都似裹著一層棉襖。

丞相諸葛亮已經離開成都三個月了,丞相府卻沒有閑置成一座空宅,府門口每日依然車水馬龍。各級官吏像螞蟻似的湧入相府,鹽鐵、稅賦、農田等等各樣公門文件照樣擺上案頭,由留守丞相府的屬吏分門別類。若是不幹要務的例行小事則隨情處分,不能定奪的或抄錄節略,或原件保留,一概捆紮了以郵驛方式發往漢中,交給諸葛亮處分。

留府長史張裔大多數時候乾的是分類公文的活,儘管他現在是成都丞相府的長官,可他其實沒有太大權力,財政由岑述掌控,政務有蔣琬兢兢業業。他若要決斷某事,周圍一片人都會跳出來提意見,掣肘多得像插在他背後的蜘蛛腳,他壓根就做不了主。

他到底不是諸葛亮,沒有諸葛亮在蜀漢朝堂上殺伐決斷的威嚴,不服他的人很多,很多事情落在他手上,明明可以當機立斷,偏有人攪局以為不可貿然。他只好把事情交給諸葛亮處理,其結果和自己當初的判斷並無二致,可這幫提意見的人卻以為丞相之意,應當盡心遵令,起初的三思之議也選擇性遺忘了。

真怪了,諸葛亮既讓他做留府長史,總統後事,偏在府中設下許多與他權力相埒的官吏,丞相印綬也沒為他留下,朝廷需要丞相府頒發的公文非得送去漢中請諸葛亮蓋章,那一趟趟往來的驛馬汗流浹背,麻煩不說,還貽誤時間。他便是個空殼的長史,每日在丞相府中擺樣子,像一座矜持的塑像,木然地接待各級問事官吏,機械地回答:「好,這事我會稟明丞相……好,公文會轉呈漢中……」

不能專權讓他感到很苦悶,他甚至覺得自己淪落為閑人,於是想不通蔣琬為什麼還能這麼忙,他每天跑上跑下地連軸轉,到底在忙什麼?

最可氣的是岑述竟然也入府了,岑述算什麼東西,也敢來分自己的權,不就是和楊洪關係好么?天知道楊洪給諸葛亮灌了什麼迷湯,讓滿身銅臭的司鹽校尉進丞相府。有人說,王連當年也曾以司鹽校尉兼及丞相長史,可岑述能和王連比么?王文儀為國家理財,死後家無餘財,妻孥受凍。王連的葬禮他也去了,當時的情景令人鼻酸,許多與喪官吏都哭了,想不到掌管最有油水衙門的鹽府長官竟然慘淡如斯。世人罵他為「剝皮王」,可他的確是名副其實的清官,所謂兩袖清風,也只有在當政官員死後才能顯出來。

張裔不相信岑述能有王連清廉,王連可稱是蜀漢朝官里獨樹一幟的奇葩,名聲再大的清官也多少有過苞苴交易,干過以權謀私的陰事兒,只是盡量不虧大節,錢是拿了,百姓的福祉也得謀。水至清則無魚,張裔壓根不信這世上有一枚銅板都不受的官,便是諸葛亮……好吧,張裔先念了一聲得罪……諸葛亮也許不拿錢,可他暗自縱容拿了賄賂的官吏,只要事兒辦得好,老百姓沒有怨言,拿就拿吧,一概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是赤裸裸的官場規則,懂了這規則才好辦事,為民造福方才能真正落在實處。諸葛亮尚且不能免俗,何況定力遠遠不及諸葛亮的岑述呢?岑述管著最生財的鹽鐵府,蜀漢的鹽鐵礦每年都翻倍增加,每日過他手的錢何止千萬,他能不眼熱,能坐懷不亂?

鬼才信!

正憤憤不平,岑述偏偏來了,一隻手捏著手絹揩去臉上的熱汗,一隻手卷著幾冊文書,急匆匆地跑進議事堂。

張裔正眼都不瞧他,兀自翻動案上的簡冊,周圍的相府屬吏都正埋首案牘,耳際一片沙沙的落字聲。岑述的腳步聲像撞開雨簾的閃電,劈開了一條血路。

「君嗣。」岑述急吼吼地說著,把文書嘩啦啦傾在張裔面前。

張裔不樂意地嘖了一聲,他很討厭岑述這沒顧忌的做派,以為和自己很熟似的。

「這是這一季鹽鐵均輸上計,這是在各地設平準官的實施情況……」岑述將文書一冊冊分開來,「這是……楊季休托我帶來的備辦北伐軍需更卒匯總。」

張裔聽說楊洪送公文也要人代交,深以為他託大,哼道:「他自己為什麼不來?」

「郫縣有百家農戶遭了火災,季休趕著去案行災情。」

張裔陰陽怪氣地說:「是么,我還道是他操勞過度,遭了什麼病呢!」

岑述聽得不舒坦,他心裡知道張裔和楊洪不和。前一陣子張裔不知打哪聽說楊洪建議諸葛亮不要任用他為長史,氣得跳腳罵了三天,一見楊洪的面,不是譏誚,便是冷眼,幸好楊洪肚量大,索性與他避免見面。楊洪有藺相如之風,張裔卻不是廉頗,那忌恨橫在胸口怎麼也消不掉。他還風聞也是楊洪進言諸葛亮多設職官,以分長史之權,更是氣得狠了。

張裔漫不經心地翻了翻楊洪的上書,摳著字眼兒說:「北伐軍需事關重大,怎能轉手相交?你去告訴季休一聲,他得親自來一趟,有些數目很含混,我不能輕易批複處分。」

「這個……」岑述為難地說,「季休下縣裡了,這一二日恐來不了。」

張裔把文書重重一拍:「他可是蜀郡太守,丞相北伐有賴郡縣調發,置辦軍需這麼大的事,他得給我趕緊回來,怎能輕易便拋舍了?」

岑述受不得張裔這故作高傲的官腔,回頂道:「君嗣,你得講理不是,季休不是不來,他有公事在身,又不是故意和你作對,你若此刻不能批複,緩兩日不成么?」

張裔棱起了眼睛:「你和我說緩,北伐能緩么,丞相能緩么,岑元儉,可別因私廢公!」

「誰因私廢公!」岑述來了火氣,聲音一下子揚高了。

張裔冷笑:「自己個兒心裡清楚!」

岑述怒不可遏:「張君嗣,你別得寸進尺!」他把手裡汗濡濡的手絹擲在張裔臉上。

張裔被這突如其來的一擲驚住了,濃厚的汗味兒讓他幾乎暈厥,他氣得一躍而起,頓時耍起橫來:「你要做什麼,混賬!」

周圍官吏見兩人吵起來,紛紛丟了手中的活路來勸和,本忙得昏天黑地的蔣琬慌忙過來打圓場:「多大事啊,不至於不至於。」

岑述對張裔揮起了拳頭:「張君嗣,丞相只讓你統攝後事,以為前方輔佐,可沒把丞相印綬交給你。你以為你是什麼東西,別以為如今丞相不在成都,便由著性子猖狂!」

這話戳中了張裔的痛處,白臉上暴出可怕的青筋,他撥開兩個攔住他的官吏,怒罵道:「怎麼著,便是你口中不以為然的長史,你也得受我統攝!也不知是誰猖狂,敢咆哮丞相府,耽誤政務!我立時便可定你的罪!」

岑述毫不畏懼地說:「有種你便定我的罪,只當大家都是瞎子,看不出你那越俎代庖的險心!」

張裔暴跳:「岑述!」

眼看兩人要打起來,官吏們拉的拉,拖的拖,蔣琬急得勸了這個勸那個,一迭聲又罵底下的小吏:「沒眼力見,還不把岑校尉拉出去!」

岑述被三個官吏簇擁著拖出去,回頭吼道:「張君嗣,我定會上書丞相,請丞相令,撤了你這官身!」

張裔針鋒相對:「只你會給丞相上書,我便不會么,咱們便賭一賭,看丞相是責罰你,還是責罰我,別到時候磕頭認錯!」

岑述已被生拉硬拽推出了門,兇悍的罵聲還像火花般彈入房中,走去很遠,還能聽見憤怒的餘音久久地敲著丞相府的廊柱。

因見岑述去遠了,蔣琬軟語勸道:「君嗣,何必呢,同朝為臣,各自留些體面吧。」

張裔沒言聲,回頭看見楊洪那份攤在案上的上情文書,像觸到了一群嗡嗡叫的綠蒼蠅,厭煩得直想一把火燒掉,低低罵了一聲:「一丘之貉!」

風剪著殘紅,一絲絲地飄出初秋的蕭瑟涼意,一輪紅日在漢中平原的天空安靜地沉思,硃色的光芒彷彿英雄悲嘆的血淚,緩緩地落在盆地的中央。平原四周合圍的山麓吞沒在一片濃重的陰影里,彷彿拱衛漢中的無名烈士。

馬謖盯著那輪太陽看了很久,灼熱的光芒讓他忍不住流下眼淚,真矯情啊,像是為遺憾的英雄之路感傷,其實不過是在看太陽。

他一夾胯下馬,坐騎在陽平的街面上風馳電掣地奔跑起來,街上人很少,薄薄的煙塵籠著他們的臉。和成都的富庶繁榮相比,這座安靜的關城像鏡中的寂寞春山,輪廓是硬朗的,身影卻是模糊孤單的。

他在丞相行營門前下馬,正看見長史向朗走出來,喜道:「巨達!」

向朗也自驚喜:「幼常,你可來了!」

兩人執手一握,各自打量起來。馬謖的人緣一向很好,和丞相府中的僚屬相處融洽,便是不甚容人的張裔也贊他才器過人。他雖有傲物之情,卻不帶險惡之心,人家至多說他倨傲,卻極少與他生出讎隙。

向朗笑道:「剛還和丞相提起你,你便來了,丞相這會兒沒什麼事,快去見見吧。」

馬謖點點頭:「巨達,你還欠我一頓酒,這回該還了吧!」

向朗是出了名的好脾氣,樂呵呵地說:「記得記得,我怎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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