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南中平亂 第十二章 平戰亂功臣班師返朝,諫後主丞相老成謀國

雪在悄悄落下,耳語似的細膩羞怯,雪粒子似撒鹽,總在空中搖曳生姿。

暖烘烘的宮室內,皇帝正和嬪妃宮女們做射覆遊戲,由皇帝藏了物件在小器皿里,讓嬪妃宮女猜,誰若猜准了,便能得到皇帝的精緻賞賜,或一方繡花的手絹,或一對玉耳璫,或一隻紅漆耳杯。

劉禪把一隻銅甌扣在面前的長案上,咳嗽了一聲:「這次是什麼?」

「陛下給提個醒?」嬌嗔嗔的李美人說。

劉禪假模假樣地拿捏著調子:「為閨閣貼身之物。」

「頭笄!」馬夫人拍手道。

劉禪搖頭。

「方勝!」

「金釵!」

「耳璫!」

劉禪一直搖頭,臉上閃爍著促狹的笑。

眾女人都猜不出,你推著我,我推著你,都緊蹙了蛾眉,把女人身上該有的物件統統過了一遍,卻是百無一對。

「陛下,臣妾等愚拙,請陛下明示。」賈美人柔媚著聲音求道。

劉禪哈哈一笑,惡作劇地眨巴眼睛,將銅甌輕輕揭開,那裡面竟是蓋著一綹烏黑的頭髮,也不知從哪個後宮佳麗頭上剪下。

眾女子頓時絕倒,有的笑,有的嗔怪道:「陛下又糊弄我們,誰能猜得著呢?」

劉禪拈起頭髮輕輕一揚:「那是你們眼淺,猜來猜去也只在首飾服輿里打轉,我明明說了閨閣貼身之物,你們偏向外想。」

「陛下耍賴!」諸美人不服氣地說。

劉禪不理她們的申辯,他其實打心眼裡瞧不起這幫俗女子,整座蜀宮除了謹小慎微、刻板獃滯的張皇后,便是通身世俗濁氣的嬪妃宮女,整日趕著向他諂媚示好,以求寵幸。他接受著她們輕佻的誘惑,和她們蜜裡調油,鬧得興起,拋了尊卑之別。可哪怕在床笫上龍鳳顛倒,那顆心卻遠遠地疏離在聳峙冷漠的宮牆之外。

不愛和愛怎能一樣?不愛時,可以縱情綺靡,任意妄為,把骯髒的狎昵、無恥的媾合當作沒顧忌的遊戲,也不需要為對方負擔什麼,更不會釀造傷害;愛時,一絲兒語言的輕薄也以為是重大的褻瀆,常常患得患失,擔憂她的一顰一笑有什麼深意,猜她的心思,想她的煩惱、她偶爾的沉默,也會以為是對自己的埋怨。

劉禪不愛她們,他拿她們當作遊戲夥伴,是帝王后宮中豢養的玩物、傳承血食的工具。她們或許也不愛他,拿他當獲取富貴生活的保障。這深重的宮闈中,男女之間只是冷冰冰的交易,他們之間什麼都有,床笫之歡、權力恩賜、金錢買賣,唯一缺失的是愛。

他把頭髮拿開,背過身去摸來一樣小物件,重又用銅甌壓上去。

「陛下!」門外的小黃門喊道,「南中使者回朝復命。」

劉禪把銅甌一推:「不玩了。」他起身離開,丟下一群粉衣紅裳的濃妝女人,聽得她們在身後叩首吟哦著恭送陛下的稱頌讚語,忽然噁心得想吐個痛快。

他在外宮召見了遣去南中的使者,使者把諸葛亮寫就的表疏呈給劉禪。

劉禪翻開諸葛亮的表疏,一行行仔細看下去,字兒依然工整清逸,他在心裡悄悄學了幾筆,卻以為自己達不到那沉穩大度的氣勢。

諸葛亮的表疏說了三件事,頭一件是南中叛亂已定,他至遲在十二月回返成都。他承製受命,將南中四郡分為七郡,除原來的朱提郡不變外,越嶲永昌分出雲南,益州牂牁分出興古,再將益州改稱建寧,如此是為分化郡域。縱使將來再生叛亂,因疆場縮減,叛亂則不會蔓延太廣,請皇帝恩准。

第二件是皇帝遣使來南中咨問的朝臣糾紛,他已有了淺斷,請皇帝定奪。

所謂朝臣糾紛,便是廖立和李嚴的爭持,數月來已發展成水火之勢。本來只是兩人的宿怨肇出的口舌爭鋒,後來事情越鬧越大,兩邊各牽扯出一票朝臣。朝中兩派彼此交章攻訐,鬧得朝堂上一片鼎沸。幸有幾位嚴整大臣上言,稱大臣以憎愛相攻,毀傷綱常,尚書台以皇帝的名義下嚴詔禁止朝臣謗訕非議,這才稍稍平息了紛爭。

諸葛亮的處理意見是,諸交章大臣一概不問,只以詔令禁絕飛書誹謗,可以此立為法令。至於廖立素來狂傲不遵王綱,誹謗先帝,疵毀眾臣,有曹吏數次上疏,稱他大言亂政,請朝廷貶官流徙。諸葛亮雖處罰了廖立,給他定的罪名卻與李嚴並沒有直接關係。

第三件事是請將鎮守白帝城的李嚴調去江州,為他日北伐之援,其職由將軍陳到代掌。

諸葛亮的表疏字字明晰,沒有半個字的廢話,劉禪卻有些困惑了,諸葛亮說的事一大半和朝臣爭持無關,卻又似乎事事干連著李廖之爭。他把李嚴調離邊關重鎮,似乎就是要將李嚴與敵國邊郡隔開,畢竟廖立告訐李嚴的一條罪名里便是交通敵國,與魏國新城太守孟達飛書往來。可諸葛亮的理由說得正大光明,全為國家社稷著想,出於一片公心,至於對李嚴交通敵國的蜚語一個字也不提。

將軍陳到?繼趙雲以後的白毦軍統帥,受昭烈皇帝遺命留守涪陵,這次率涪陵軍襄助諸葛亮南征,深蒙諸葛亮器重,讓他接替李嚴鎮守永安再合適不過。可劉禪總隱隱有一種奇怪的感覺,那像是在李嚴的腹背插入了一雙眼睛、一根釘子、一把鉗子。李嚴若是有點不合規矩的風吹草動,都逃不過成都丞相府的掌控,他膽敢和諸葛亮叫板,遲早會成為諸葛亮掐死的一隻螞蟻。

劉禪覺得自己笨極了,索性便不去想了,他找來一支筆,在表疏後落下一個「可」字,字很疲軟,像一條吃得太飽的菜青蟲,和諸葛亮柔中藏鋒的字比起來,像骨頭沒長硬的嫩小孩兒。

他把表疏輕輕推去一邊,懶洋洋地說:「去尚書台傳旨,諸署各自準備,迎接相父還朝。」他像是覺得不夠味兒,又補了一句,「百官出迎。」

給諸葛亮準備一個盛大的歡迎禮吧,表達皇帝對勤勉大臣的特殊優渥,接受恩典的諸葛亮也許還會進諫呢,稱自己受之有愧。

劉禪似笑非笑地嘆了口氣,他擁有一個公心為上的丞相,真是社稷的大福氣。

十二月十五,平南大軍趕在新年之前回到了成都。

前一日下了一場大雪,極目之處是白皚皚的一片,彷彿千頃白浪,浩浩蕩蕩推涌到那座錦繡城市裡。在距成都十里的驛道上,早就守候了上百人的隊伍,有朝廷官員,也有虎賁隊侍衛,幾面長旙挺直地立在驛亭前,金黃的流蘇像麥穗似的拂在亭閣的青瓦上,平南大軍在此稍事休息,整頓片刻便要立刻回返成都。

諸葛亮一眼就望見了跪在路邊的費禕,他溫和地說:「文偉一向可好?」

費禕擠在一群文官中,他的官職並不高,所以排在隊伍的最後面,前面還擋了一排人,竟沒想到諸葛亮可以在人群中發現他。

他又驚又喜,跪前兩步道:「蒙丞相挂念,禕一切安好!」

諸葛亮和氣地笑道:「亮在南中得尚書台行文,知尚書台將你暫調省中,參贊平南軍務,旬月以來典事機務,處分甚是合宜得體!」

費禕頓時誠惶誠恐:「禕不過盡職而已,不敢受丞相如此大讚!」

「文偉盡心為國,極思務公,居其位謀其政,何乃不當此贊?亮卻有國是問你,來,上車說!」諸葛亮向費禕伸出了手。

他這請求剛一說出口,迎候的隊伍里便發出低聲的驚嘆,誰能想到丞相居然請官位僅僅是黃門侍郎的費禕同車而行,還要以國是咨問。

費禕腦子嗡嗡亂響,全身熱烘烘的,不知道是興奮還是恐慌,他慌忙道:「禕何德何能,敢與丞相同車,實實不能受此盛情!」

諸葛亮還是笑吟吟的:「無妨,文偉何必如此拘禮呢?當年,許文休不幸喪子,西川名士皆前往拜祭,諸人皆乘寶馬華車,唯文偉獨駕陋鄙鹿車,卻宴然自若,並無自慚之色。亮很是讚賞文偉的亢然風度,如今,卻又為何拘於尊卑之分呢?」

費禕被他說動,胸中的跌宕之氣湧上,遲疑著站起來,挪著步子走至車輦邊,諸葛亮和煦地一笑,伸手握住了他,引著他上車坐在自己身邊。

諸葛亮的手冰涼濕潤,像山谷間泠泠的溪流,侵得肌膚麻麻的。費禕的頭有些暈眩,他似乎能感覺到無數雙略帶嫉妒的眼睛射向自己,扎得背上酸痛。

「走吧!」諸葛亮輕聲下令。

聽得號令,儀仗隊和平南大軍便大踏步朝著成都城邁進,沿途隨處可見看熱鬧的人群,雖是頂風冒寒,卻看得興緻勃勃,已忘卻了嚴寒。

「文偉,」諸葛亮殷殷地說,「亮欲請命朝廷,遣你出使東吳。」他看著費禕,平和的目光中充滿了長者的藹藹期待。

費禕不能推辭了:「若丞相以為費禕可使,禕不敢不遵。」

諸葛亮篤定一笑:「亮相信文偉定會不辱使命。」白羽扇輕輕拂著諸葛亮的半邊臉,他的聲音在搖晃的車裡縹緲起來,「亮在南中聽聞朝臣紛爭,交章攻訐,你與董休昭、蔣公琰秉持公心,數言是非正義,慎維朝綱。幸有你三人盡心弭平事端,俾使朝廷清平,公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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