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南中平亂 第十章 假旗號蠻兵襲軍營,真歸附人心向王化

還是早食時,蜀軍軍營便似被正午的驕陽熾烤,軍營的旮旯角落都沸騰起來,有事無事的士兵都往中軍行營轉悠,連哨樓上值崗的士兵也把目光偷偷地遞下來。誘人的好奇催醒了年輕士兵們騷動的青春,原來是氂牛種和大牛種送來了二十位蠻夷女子。

足足二十個女子,大的十八九,小的十五六,都嬌嫩新鮮得像從清水裡撈出來的蒜瓣,水汪汪、脆生生。

這些女子頭回進到軍營里,周圍都是些陌生而年輕的男人面孔,一片的口哨聲響起,那一雙雙野狼似的目光彷彿要剝光她們的衣服,嚇得她們抖作一團,已有一半在哭了。

二十個女人便候在中軍帳外,個挨著個,彷彿擠得太緊的沉香片,香味兒散得很拘謹。修遠從中軍帳里走出來,抬頭便看見二十張怯然生暈的臉蛋,俏麗是誘人的,害怕也是憐人的。

他搖搖頭,徑直從她們身邊走過,直走到別營,掀開營簾一瞧,龍佑那正杵著竹杖發獃。

「蠻子牛,」他喊了一聲,「你們蠻子女人來了,你不去看看?」

龍佑那也聽說了氂牛種和大牛種送了女子來軍營,他沒精打采地說:「有什麼好看的?」

「再不看,待會就見不著了。」

龍佑那一呆:「見不著?」

修遠把手裡揣著的油布包丟給他,裡邊卻是熱騰騰的兩個麻餅:「我們丞相會把她們送回去。」

「為什麼要、要送回去?」龍佑那迷糊,送上門來的艷福還能再退回去么,漢人不都好色么?

修遠瞠目道:「把我們丞相當什麼人了,他能稀罕你們的蠻子女人?」

龍佑那反唇相譏:「他不稀罕,怎麼,他還能在哪兒尋得更美的女人,比我們夷人女兒還美?」

修遠啐了他一口:「我們丞相不好這口。再說了,丞相夫人比你們的蠻子女人強多了。容貌不用說,謀略過人,明慧賢淑,比男人還能幹呢。」

龍佑那隻當修遠在說胡話,壓根就不信世上有這種女人:「你們丞相不近女色,那他天天做什麼?」

修遠抓過龍佑那手裡的油包,掰著麻餅自己吃了:「你懂什麼,天下男子難道除了沉溺女色綺靡,便無事可做?我們丞相要忙的事很多,平日里朝政要務一樁接著一樁,喘口氣的時間也沒有,罷了,說了你也不懂。」

龍佑那覺得自己被看扁了,他梗脖子道:「誰說我不懂,你們漢人的朝廷又不是藏在水裡的魚,我怎的不知?」他哼了幾聲,本不想搭理修遠,卻因對諸葛亮好奇,又說道,「你們丞相不是漢人最大的官么,怎的還忙呢?我聽說漢人的高官都不做事,只管在朝堂上磕頭說諛詞。」

修遠嘆了口氣:「我們丞相事必躬親,百事皆要過手方才放心。你若是哪一次見著他做事便知道了,他能幾十個時辰不吃不喝,累得犯病也不肯停手。」

龍佑那在腦子裡想像著諸葛亮瘋狂忙碌的樣子,想到最後竟浮現出一隻飛到死也不停的蜜蜂,他獃獃地說:「為什麼呢?」

修遠很難回答,他認真地想了想:「為天下之任,亦為知遇之恩。」

那更是龍佑那全然陌生的概念,是他從不曾經歷的生活和理想,不同於南中高山峽谷的迷霧寒流,也不是蜻蛉旖旎山水間的幽情,那和不堪的經歷、深重的責任有關,像一把緊合的鎖,鎖住的是一整個豐富的世界。

龍佑那不吭聲,修遠也不插話,百無聊賴便一口接著一口吃餅,卻發現自己把本來拿給龍佑那的麻餅吃光了,他不好意思地拍拍身上的碎餅沫子:「我再給你尋餅來。」

龍佑那還在出神,修遠出去了也不知道,帳內安靜如扣在一隻瓦罐里,悶濕的氣在遲鈍地流淌,卻找不到出口。

也不知過了多久,營帳內又有腳步聲悄然響起,有人走了進來,龍佑那抬起雙瞼,來的人不是修遠。

「阿勐!」龍佑那驚得跳起來,又被腳傷拉拽下去。

阿勐衝過去一把摁住他,壓聲道:「別嚷!」

龍佑那不敢相信地晃晃腦袋:「你怎麼來了?」

阿勐左右看看,笑聲壓在喉嚨里說:「大牛種和氂牛種給漢人送女伎,我混在使者里,悄悄地溜進來。」

龍佑那也不管阿勐用什麼法子溜進軍營,能見著好夥伴已令他格外開懷,他喜悅地說:「你能來看我就好,可悶壞我了!」

「我待不了多久,」阿勐警惕地頂著營帳口,「有件事得趕緊說,」他湊近了龍佑那的耳朵,「你做好準備,三日後我們的人會假冒氂牛種大牛種遣使來軍營,到時,我便可以救你出去。」

龍佑那驚愕:「這是要做什麼?」

阿勐搡了他一把:「笨牛!」

龍佑那看著阿勐弔詭的笑,忽然醒悟了,他險些脫口而出,匆匆扼住了聲音:「你們,你們……是要……」

阿勐掐住了他的胳膊:「別說。」他又叮嚀道,「我走了,記得我說的話,等斬了諸葛亮的頭顱,咱們一塊兒回蜻蛉。」

龍佑那怔愣著,他本想問得更清楚些,可待他從迷霧似的惶惑中掙扎出來時,阿勐已經不見了,只有一綹橘色光芒在腳邊蕩漾。

八月的陽光已微有冷意,照得中軍帳一片雪白的光,諸葛亮靜靜地聽著楊儀說話,抬眼見馬岱走了進來,他示意楊儀住了聲。

楊儀因知諸葛亮欲和馬岱有私話要說,行了一禮後退了出去。

諸葛亮盯視著馬岱的臉,馬岱恭謹的神色里摻著絲絲糾纏的惱,像白面里和著黑灰,已積攢了半月的氣還沒消,那氣不只馬岱有,蜀軍將士或有一半都憋著窩囊氣,勝仗一個接著一個打,捷報接到手裡,歡喜還沒回味過來,便變成了喪報,勝利像荒唐的笑話般無趣。他們想不明白,費了很多力氣擒獲的勝利果實,為什麼丞相一聲軍令便放走了,那之前的努力又是為什麼呢,莫非南征只是為操演軍隊?若是一場遊戲,那些看得著摸得準的犧牲又該如何彌補?

「伯瞻,」諸葛亮慢騰騰地說,「孟獲生擒了幾次?」

「三次!」馬岱的回答像不過腦的衝口而出。

孟獲第三次被擒就在第二次生擒的二十天後,他親率蠻夷斥候探看蜀軍營寨,還沒挨著圍寨的邊兒,便被蜀軍哨兵發現了。當下哨兵去報告了張翼,張翼當機立斷,從左營撥出百人小隊兩面抄掠,一隊虛張聲勢,做出大軍合圍的樣子,另一隊分割包抄,便是這一百人把孟獲逼得無路可退,竟以為蜀軍傾巢出動逮拿他,驚慌出逃時落入了蜀軍為捕獵在營外挖的陷阱里,捆野豬似的送入中軍,他照樣是不服氣不投降。氣急了的將軍們險些要違反軍令,以私仇相戕,諸葛亮力排眾議,還是放了孟獲出營,卻著了三十餘人護送。從中軍帳到轅門短短的距離,義憤填膺的士兵都湧出來,咒罵聲不絕於耳,若不是各營將官嚴令,孟獲已被他們撕成肉片。

馬岱自上次違令欲擅殺五百蠻夷後,一直被諸葛亮禁在營中躬自反思,可他越反思越如火上澆油,衝動是淡了,恨意卻深了。

諸葛亮自然知道馬岱那不能稀釋的氣恨,像是故意地說:「還會有第四次。」

馬岱很想一刀把自己捅死,他想諸葛亮一定是瘋了,對一個犟蠻夷屢加恩護,罔顧南征將士犧牲,他不服地說:「丞相,為何?」

諸葛亮緩緩道:「若孟獲歸服,不會有第四次,若他依然負隅頑抗,只能再行釋放。」他惘然一嘆,「孟獲為南中蠻夷首領,他若歸順,即其麾下蠻夷也當俯首,他日南中太平,蠻夷心安,朝廷少有征伐,忍一時為百世利。」

「一味寬以懷柔,便沒有盡頭么?」馬岱憤然地說。

諸葛亮肯定地說:「有。」

「何時?十次百次後?」馬岱儼然在說氣話了。

諸葛亮依然溫和:「不會超過兩個月了,十月天寒,大軍不得不回朝。」

「那孟獲若仍不歸順呢?」

諸葛亮頃時默然,羽扇撫在案上,卻在一冊文書上久久不動:「沮朝廷平叛,不得已,」他微微揚起羽扇,用力地磕下去,「以軍法行之。」

馬岱怔怔地注視著冷穆的諸葛亮,像看見被霧水包圍的雕塑,神秘莫測,又堅不可摧,他迷惑道:「既是丞相有殺孟獲之心,為何如今一而再再而三地忍讓?」

「孟獲為我一擒再擒,而乃一縱再縱,他縱算不服,卻能宣示優渥於諸蠻夷種落,頑固不經之孟獲尚獲朝廷綏撫,況他人何?旬月以來,已有諸種落渠率或服膺王化,或遣使關白,他日不得已動用國家法典,亦是先以德化後加刑罰,斷不為諸蠻夷所非。倘若初一構難便加妄殺,民心驚散,轉相嘯聚,得其地不得其民,南中反側之心不消,王化不行,後方不穩,何以穩固社稷?」

馬岱從來沒有認真想過擒縱孟獲的背後原來還藏著如此深的謀算,諸葛亮並不是不願殺孟獲,若是迫於形勢,他一樣會舉起斬首的刀刃。

「那,丞相還會對孟獲施懷柔之術?」馬岱的語氣明顯柔和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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