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南中平亂 第九章 良將殉國三軍激憤,蠻王不服再縱仇讎

蜀軍剛剛在蜻蛉紮下營寨,永昌郡功曹呂凱的死訊便傳來了。

呂凱死在從永昌不韋到越嶲蜻蛉的路上,才踏上瀾滄江東岸濕漉漉的土地,還不曾來得及眺望蜻蛉的翠峰紅樹間飄揚的蜀漢旌旗,便在江畔遭到狂熱的反漢蠻夷的襲擊。一行一百三十四人只逃出五人,呂凱身上中了三十多刀,筋骨全碎,血流入瀾滄江,江水染赤。

他其實有機會逃出,只因為要保護《南中志》,拖延了逃生的時間。那是他在永昌功曹任上,歷十年之力,走遍了南中的高山急水、種落部族,書寫的關於南中歷史博物習俗的史志,共有三十多萬字,裝了整整一具竹笥,本來想獻給諸葛亮,以為朝廷管理南中之便。可惜半道上遭遇慘禍,書冊一多半被掀翻入江,剩下的幾冊被拚死殺出重圍的永昌屬吏帶入了蜻蛉的朝廷中軍。

殘稿用永昌特產的桐花布包住,原本白生生的布已浸染鮮血,像誰的魂在蒼白的死亡天幕開出的血紅大麗花。

逃出生天的永昌屬吏一見到諸葛亮,哭得滿臉血淚交迸,一面傾訴呂凱橫死瀾滄江的不堪回首的慘景,一面將血跡斑斑的殘稿呈遞上去。

殘缺的《南中志》在諸葛亮面前緩緩展開,干成花斑的血深深烙在濮竹削成的書冊上,頗似舊年慘淡的桃花。

淚水忽然攫住了諸葛亮的眼睛,他從來沒有見過呂凱,不知這人的身高形貌、聲音言舉,更不要說有過面之緣,可又彷彿是認識了很久,「呂凱」這個名字曾經無數次跳上他那被躁亂、匆忙、焦慮堆滿的案頭。在昭烈皇帝駕崩後的兩年里,蜀漢和他一起經歷了最痛苦的煎熬,在那些艱難得透不過氣的日子裡,當南中的叛亂像毒焰般吞噬著朝廷的邊疆,當紊亂的朝政像山一樣壓住他日漸消瘦的肩臂,總有一個溫暖的聲音告訴他,永昌郡仍然太平,因為那裡有功曹呂凱誓死守衛,南中還有希望,蜀漢還有希望。他為此上表朝廷,請示褒獎,誇讚「永昌風俗敦直乃爾」,他已決意擢升呂凱為鎮守南中要吏,只等孟獲服膺,朝廷在南中樹立威信。

呂凱卻等不得了,他一生的輝煌彷彿只是為了幫助蜀漢渡過最艱辛的難關,把所有的智慧、忠誠、節義都凝聚在那座秦代流徙罪犯的不韋城,當邊郡的危險漸趨離散,他的使命也完結了。

諸葛亮忽然後悔自己貿然把呂凱調來蜻蛉,他應該繼續讓呂凱待在永昌,等著南中叛亂徹底掠定,再召呂凱相見,偏偏為這等不得的心急害死了耿耿忠臣,真像是上天對自己無情的錘擊。

帳內的將軍們聽說呂凱的事,都哭花了眼睛,馬岱頭一個切齒道:「蠻子好狠的手段,絕不能饒過他們!」話音落塵,周圍是一派附議之聲,沒有附議的,也權作默認。

諸葛亮的傷情被這殺氣騰騰的氣氛扼住了,他環顧周遭,只有龔祿保持安靜的哀傷,哈哈臉上雖然有淚,卻並不激憤。

他心裡拿住了主意,散帳後,把龔祿獨留了下來,請教道:「德緒以為此次蜻蛉之戰如何?」

龔祿道:「再次生擒孟獲並不是難事,只是有兩點疑慮。」

「哪兩點?」

「一為要孟獲俯首難,二為將士心有不甘,欲擅行殺戮。」

龔祿話一出口,諸葛亮便謀定了自己所料無差,贊同道:「德緒所慮甚是,將士深入南中腹地日久,戰事久拖不決,諸般變故或會驟生。」

龔祿沉著道:「丞相頒南中軍令,以攻心為用兵之道,將士會依令執行,卻未必會心服。夷漢讎隙非旦夕能泯,唯有擇可用之臣鎮守邊陲,恩以賞功,威以懲罪,天長日久或可消弭夷漢隔閡。但那是叛亂平息之後,目下最要緊者,在於孟獲一人,只有他歸附,諸持兩端的種落必會望風而動。」

諸葛亮感慨一笑:「德緒深謀也,」他揮起羽扇輕飄飄一搖,「此次生擒孟獲的主帥,非爾莫屬!」

龔祿驚住:「諸將皆勇武善戰,我何以敢當!馬將軍前次生擒孟獲,已有必勝之心,何不遣他?」

諸葛亮搖頭:「德緒適言及攻心軍令未必人人心服,既要真正服膺夷人,必要擇一能明白軍令者為帥。馬岱勇猛過人,可他太過剛硬,我怕他傷了孟獲。」他不禁笑起來。

龔祿不能推辭了,俯身一拜:「遵令。」

蜀軍十里一鼓,鼓聲響起來,烈風吹拔,峰巒呼喝,蜻蛉的山水被鋪天蓋地的聲音海洋罩了個結實,那聲音彷彿是百萬大軍擁旗席捲,剎那間號角連營,整個世界已被硝煙掩去了真面目。

從蜀軍的中軍帳望出去,霧靄繚繞的禺同山撩開了厚重的面紗,火紅的光在煙水縹緲間飛逝,彷彿傳說中騁光倏忽的金馬碧雞。那曾驚動漢天子的奇異神相在南中的荒蠻中長久地流傳,光芒一直落入綿麗澄潔的蜻蛉河裡,宛如一聲久遠的嘆息在時間的悠長綿延間沉沒。

孟獲在禺同山設了二十寨,蜀軍一寨接著一寨攻拔,每攻一寨便開示降意,俘虜的蠻夷若是反抗太強烈皆捆了暫押,若是溫順,便放了去給後寨的蠻夷宣布蜀軍撫民之意。如此一面以武力摧伐,一面以懷柔相慰,蠻夷的戰心像黃沙堡壘般紛紛垮落,越往後戰事越容易,一寨比一寨更快地瓦解,到最後只剩下五寨,卻也如風中紙燭,燒不了多久了。

收到戰報的楊儀去中軍帳報給諸葛亮,笑道:「龔將軍果真了得,方才半日,我軍便連克蠻夷十五寨,孟獲二次被擒只在掌握。」

諸葛亮卻沒有太多喜色,他想的不是戰事勝利,勝利一直在他的運籌中,戰勝素無軍紀訓練的蠻夷於蜀軍來說並不難。他想的是能不能真正降服孟獲,讓那一顆倔強的頭顱匍匐在朝廷的大纛下,讓南中人心柔化無反叛,讓瀘水平靜,瘴氣消散,讓夷漢的讎隙如冰雪融化。

只有把南中完完整整地納入國家版圖,讓一顆顆猜忌仇恨的人心在懷柔中平和,國家方能後顧無憂,他才可以,可以……他微微仰起臉,營外有透明的白光照進來,多像飛過北方年年遷移的候鳥留在天空的痕迹,誓言般蒼硬而永恆。

新的戰報又到了,楊儀這次面有難色:「丞相,孟獲燒寨了,後邊五寨連著燒成一片。」

諸葛亮神色微起了漣漪,他先是靜了一下,忽然像是意識到了什麼,倏地站起來,大步走出了中軍帳。

營外大火燒天,血似的火光燒燙了半邊天,灼熱的氣流被風吹向蜀軍營帳,濃重的熱腥味兒撲在臉上,嗆得留守軍營的士兵噴嚏連連。天邊的紅紫色更濃更廣了,彷彿天被剝了皮,撕爛的血肉正在殘忍地顯露出來。

諸葛亮心中莫名一緊,他也不管身邊站著的是誰,不容置疑地命令道:「去告訴龔祿,速速把火撲滅,不能燒著了民居!」

孟獲本來不想燒寨,可十五寨被蜀軍攻克的消息接踵報來,他那昂揚的鬥志像被冷水澆了,蔫成了百年老腌菜。

難道蜻蛉又將成為他孟獲的恥辱之地么,這裡可是漢朝皇帝遣特使拜祭金馬碧雞的聖地,蠻夷的神不保佑蠻夷,卻去保佑漢人,神也會見風使舵么?

羞恥的憤怒讓他失了理智,與其在漢人手上遭受失敗的侮辱,不如自我毀滅,那還能獲得轟轟烈烈的悲壯讚美。

他犟脾氣衝上來,兩把火丟將下去,火像惱羞成怒的情緒,患了狂躁的風魔病,頃刻間連成了不可遏制的氣勢。

龔祿遠遠看見五座營寨燒著了火,火隨風勢,便似那得逞的毒蛇,呼嘯著噬滅一切生命,眼見著火勢越發猖狂,一條粗重的火線迅速蔓開,燎著了寨後的民居,一片接著一片尖銳的喊叫聲炸開了鍋。

「快救火!」他顧不得所以,親自策馬奔入火場。

待得諸葛亮傳令滅火的使者奔到時,龔祿早和麾下士兵潑風般在火場來往進出,因那兵寨設在當道,半里之外便是長滿了茂密順林的山,若是火勢繼續肆虐下去,燒去了山上,樹木易燃,又是密得不透風的原始森林,大火三日也熄不了。山上的蠻夷看見火起了,都慌得從屋裡逃出來,一窩窩地往山下跑,因太急,十來個人直摔下山崖,不是砸在火海里成了灰燼,便是跌落絕壁粉身碎骨,只聽得一聲聲慘叫被熱風拋起來。

傳令兵好不容易在烈焰肆虐中找到龔祿,捂著口鼻,嗆著聲音斷斷續續地說:「龔將軍,丞相、丞相,救火……」

龔祿滿臉黑灰,因嫌礙事,把鎧甲也褪了,手裡不知從哪裡尋來一隻大水桶,一個勁地潑出水去,口裡連聲道:「知道、知道,回去告訴丞相,他放心。」

蜀軍都釋甲棄兵,到處搜來可用的盛水器皿,幸而此處離蜻蛉河不遠,取水容易,便從河畔到火場甩出去十來支長隊,盛水器便在一雙雙手間迅速傳遞,「嘩嘩」的潑水聲和「嗶剝」的噬燃聲不協調地融在一處。

蠻夷士兵和百姓四散逃離,彷彿一隻只爬出地窖的土撥鼠,身後帶著明亮的火團,身前撲來耀眼的火苗,知道的在心裡害怕地罵著孟獲,不知道的還道這把火是漢人所放,驚慌之餘不免又生出幾分恨意。

龔祿已深入了火場最裡面,直奔到蠻夷民居前,衣服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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