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南中平亂 第八章 感化人心勝攻戰,大鼓傳音賽殺伐

中軍帳的門帘打開了,氂牛種渠率和大牛種渠率覺得自己被身後的陽光推了進去,後來他們回憶,那天陽光不算烈,中軍營帳坐落在厚厚的濃蔭中,彷彿一隻碩大的白色野蘑菇。軍營中蜀漢士兵的腳步聲像小河淌水,頭頂上高高挺立的旗幟「嘩啦啦」響得正歡,沒有人在他們耳邊催迫威脅,更沒有人拿尖刀抵住他們汗涔涔的腰,是心裡的恐懼將他們推到了諸葛亮面前。

他們看見,那個傳說中滿臉橫肉,有八隻腳、四個腦袋的蜀漢丞相其實只是一個面容清朗的中年男人。他從堆滿捲軸的文案後抬起頭來,笑容親切,目光溫暖,彷彿照在瀾滄江中的月亮,潤澤美好,浸著水色,讓人流連忘返。

諸葛亮身邊清秀的年輕人給他們搬來兩隻胡床,他們不敢坐,怕那胡床上忽然冒出帶毒的刺,諸葛亮舉起手,和氣地說:「請坐。」

氂牛種渠率先挨著胡床的邊,慢慢兒把自己摁下去,然後大牛種渠率才坐了下去,可惜坐急了,胡床翻倒了,一屁股跌在地上。

修遠「噗嗤」笑出了聲,走過去給大牛種渠率扶正了胡床,扶著他穩穩地坐了。

兩人尷尬地互相對望了一眼,也不知該和諸葛亮說什麼,只好傻坐著,想笑,偏偏擠出的是哭笑不得。

他們其實是被蜀軍生擒的,原本是打著劫糧草引蛇出洞的妙策,孰料待得蜀軍的押糧隊進入埋伏圈,剛一交鋒,蜀軍一窩蜂全跑了,壓根兒沒有拚死護衛糧秣。如此兵不血刃便獲取蜀軍糧秣,兩個渠率大眼對小眼,又想不出原因所在,只好去拖糧食,可更古怪的事情卻發生了,那一捆捆鼓囊囊的布袋裡裝著的竟然是柴火木石!

他們這才知道上當,趕著去給孟獲報信,消息許久也沒傳回來,無奈之下,只得率種落前去看究竟。半道上卻被蜀軍伏擊,兩個渠率被當場逮拿。

本來以為必死無疑,不想擒獲他們的蜀軍既不舉刀鋒,又不施刑具,只一繩子捆起來,押著送來中軍營。待得進入中軍帳,竟連捆在身上的繩索也鬆開了。

諸葛亮到底要怎麼處置他們,慢慢兒凌遲臠割么,把肉一片片剔下來,以此祭祀南征殉難的蜀軍將士?

諸葛亮瞧見兩個渠率惶恐不安,柔和地說:「兩位……」

卻不等諸葛亮說完,氂牛種渠率搶話道:「我們是受孟獲脅迫……」

大牛種渠率也跟著道:「我們並不想與你們為敵,只是擔心漢人盤剝欺辱,你……你要殺我們么……」

兩人的漢話說得並不好,發音咬得很重,像牙齒上系著石頭,每個字重重地迸出來。

諸葛亮一笑:「兩位不必擔憂,我向你們保證,你們若歸順王化,朝廷不會與你們為難,二位性命無憂,種落百姓也可安居樂業。」

「不殺我們?」兩人驚訝得下巴掉在脖子上。

諸葛亮肯定地點點頭,目光沉穩而溫和,並沒有絲毫欺詐,他鑿鑿地說:「我奉王命平定南中叛亂,陛下有恩詔,若南中叛夷首善向化,朝廷優渥赦免。」

兩人獃獃地看著諸葛亮,像被悶在沙里,半晌憋不出一聲響。良久,氂牛種渠率才磕巴著說:「你不會騙我們吧?」

諸葛亮粲然一笑:「二位儘管放心,我言出必行,若是仍有顧慮,可以蠻夷習俗盟誓,絕不相欺!」

兩人半信半疑,顧慮像陰影般埋在心上,光明很難跳出來。可諸葛亮面帶微笑,溫和真誠,卻不由人不相信他的誠意,大牛種渠率遲疑道:「你們不要烏狗三百、蟎腦三斗、三丈柞木三千?」

「朝廷從無此意。」諸葛亮確定地說。

「可,我們搶走了你們的糧草……」大牛種渠率戰戰兢兢地說。

「哦,還在爾處?」

「各家都分了……」氂牛種渠率說這話時,頭也不敢抬,他這話是說糧草已散於民間,想一體追回來太難。

諸葛亮默然微笑:「罷了,只當盟誓之禮,送給你們。」

氂牛種渠率訝然,他不敢置信地用餘光掃了一眼諸葛亮,還是那優雅美好的微笑,像春風吹在青竹葉的露珠上,晶瑩剔透,泠泠柔潤。

「漢人的五穀真是好東西。」大牛種渠率討好地說,他其實說的是心裡話。漢人農耕逾數千年之久,早已從原始的刀耕火種轉向深耕細作,代田區種等耕作技術廣泛施行於中原地區,穀物已有一年多熟,因為冶鐵業的發展,農具種類繁多,日漸便捷實用。作為天府之國的成都承襲了中原先進的農耕技術,兼之又有都江堰提供灌溉便利,糧食產量冠楚巴蜀,所謂沃野千里,良田萬頃,並非世人溢美之詞。

諸葛亮笑道:「皆是人力所種,南中亦有沃野之土,其實也可以種出來。」他注視著兩個渠率期待的目光,「我可遣農墾官教你們農耕之術,我們漢人有何等穀物何等農具何等耕技,你們夷人亦能有。」

「真的么?」兩人齊聲道。

「當然,只是希望諸種落棄山谷而居平地,以為聚落鄉邑,方才能獲良田之便。」

兩人雖覺得諸葛亮的話在理,自己又能得好處,卻拿不定主意,彼此對望了一眼,說道:「我們回去商量商量……你說話可得算話。」

諸葛亮不催迫他們,寬容地說:「好,你們回去與種落百姓商量吧,若是商量妥當,自可來告知我,我隨時恭候!願二位歸順王化,從此夷漢一家,南中無戰事。」他稍稍一頓,最後笑吟吟地說,「再一件,南中諸渠率為孟獲挾持,皆非自願與朝廷為難,二位若能勸其服膺歸順,善莫大焉。」

諸葛亮果然言出必行,放了兩個牛種落的渠率回去,送他們出軍營的是參軍楊儀,臨別還一人送了一匹蜀錦。光鮮明麗的蜀錦映亮了他們的眼睛,像捧在手上的陽光,死而復生的喜悅讓他們雀躍而不能掩飾,笑容像水般一捧捧灑出來,他們緊緊抱住禮物,像捧著了寶貴的盟誓。

楊儀回來複命時,還帶來了孟獲的消息:「丞相,孟獲收集殘兵,往蜻蛉方向而去。」

諸葛亮回頭看著背後的南中輿圖,扇柄在「蜻蛉」處輕輕一磕:「這個蠻子,終究是不服輸的犟脾氣,看來他還想與我軍一決高低。」

修遠不悅地哼了一聲:「蠻子就是蠻子,天生犟種。上次好不容易逮著了,偏先生把他放走了,這次又逮住兩個蠻子,先生更是寬容得沒了,又是放人又是贈禮,糧草也送給他們,也太大方了。」

修遠的非議讓諸葛亮微微一怔,俄頃,他忽地一笑,看住楊儀道:「威公,以為亮之擒縱如何?」

楊儀恭恭順順地說:「丞相攻心之術,令人嘆服,非如此不能服膺南中蠻夷人心,儀深為佩服。」

聽得楊儀滿口讚美,修遠不禁在心底不舒坦地咒罵楊儀拍先生馬屁,諂媚討好,怪不得外邊稱他為「癢矣」,專給權貴撓痒痒。

諸葛亮卻只是瞧不出情緒地微笑,冷不丁問道:「修遠,龍佑那如何了,傷好了么?」

「不知道。」修遠對龍佑那印象很不好,每每想起龍佑那怒斥諸葛亮為「狗漢人」,心裡就梗出了刺兒來。

「不知道……」諸葛亮低低地重複著修遠的話,他把案上的文書翻了翻,拿起一冊批複完畢的公文,卻也不交給修遠,似乎隨口道,「我交付你件差事,那蠻子龍佑那傷重不能自理,你去照顧他吧。」

修遠以為自己耳朵被扎了,他想諸葛亮一定是在和他開玩笑:「先生,你說笑呢?」

「我像在說笑么?」諸葛亮把臉轉向他,竟是不容置疑的嚴肅,那神情便像他素日里囑咐臣僚處置朝政要務,認真、肅穆、威嚴,不可否決,不能抗拒。

修遠一臉愁苦:「先生,為何要我去照顧蠻子,我不想去……」

「這是軍令。」諸葛亮舉重若輕地說。

「可是,」修遠用力在腦子裡搜刮著理由,「先生這裡也缺不了我,我若是去照顧蠻子,誰給你整理文書?」

諸葛亮一抬手,將文書交給了楊儀:「有楊參軍在,你的事,我請威公暫為襄助。威公分理如流,籌劃細緻,你何須顧慮。」

修遠提不出反對意見了,再看楊儀堆滿笑的臉,又是氣又是恨又是委屈。他巴巴地望著諸葛亮,切切地希望諸葛亮能收回成命,甚至希望這一切只是一場荒唐的夢,待他一睜眼,他依然是先生身邊忙碌的小小主簿,儘管勞累卻極充實,而不是與犟牛蠻子整日相對,擔憂著自己有一日死於殘忍的蠱毒。

「好生照顧,別出差池,不許擅起爭執,更不許傷了他。」諸葛亮最後的話徹底封死了修遠的奢望。

「知道了。」修遠委委屈屈地說。

諸葛亮緩和著神色:「你若能將他照顧好,也算是功勞一件。」

照顧一個蠻子也是功勞?修遠覺得自己在聽神怪故事,他想想龍佑那那張刁蠻兇悍的臉,渾身像爬滿了綠色毛毛蟲,雞皮疙瘩一層層冒了出來。

修遠兀自心神不安時,諸葛亮已把手裡的一封信拆開了,寫信的是李嚴,他只看得三行,便出起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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