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南中平亂 第五章 問津人蠻鄉遇故知,南征軍月夜渡瀘水

瀘水北岸。

水聲很大,似哪個莽漢的鼾聲,撞在岸崖上,激出雪白的浪花兒,即使隔著一段距離,也能聽見瀘水攪炒鍋似的嘈雜。

諸葛亮領著一眾人沿著水畔的林間崎嶇小道徑直尋路,眾人都不驅馬,只是步行。已行了三個時辰,日頭火辣辣地拍在臉上,卻是大汗淋漓,諸葛亮一面走,一面聽張翼敘說他聽來的南中掌故。

「南中蠻夷往往散居,皆隱伏山中,不居平地,平日有事嘯聚,無事散離,種落又極多,大約有一百餘……」

諸葛亮思量:「倘若夷人皆散居山中,官家編籍必將大費周章。必得使他們群居平地,縱算隱伏山中也當劃定疆域,不然一旦生變,難以弭平事端。」

張翼皺皺眉頭:「這恐怕難,蠻夷習性難改,素來又信鬼神巫蠱,脾氣性子怎麼說呢,」他想了一個很擰巴的詞,「犟!」

修遠聽得好笑,插話道:「那不跟牛似的?」

張翼雖不苟言笑,提起倔得九頭牛也拉不回的蠻夷,也不禁粲然:「差不多吧。」

諸葛亮一笑:「蠻夷不服王化久矣。歷來漢官治夷,撫綏者以懷德,重威刑以服罪,恩威並施,方服膺遠人。」

「那蠻夷為何屢次反叛呢?」修遠好奇地問道。

諸葛亮嘆道:「皆因牧民官長盤剝殘殺,民不堪命,不得已而反。如安帝元初年間,越巂郡大牛種因郡縣賦斂沉重,官長兇殘,眾起十餘萬反叛,攻掠二十餘縣,燔燒城邑,剽掠百姓,乃至骸骨委積,千里無人。朝廷遣益州刺史張喬選士平叛,大破叛軍,斬首三萬,叛亂平息後,又奏事朝廷,請懲處逼反蠻夷的諸長吏九十一人。」

修遠怔怔地聽著,感慨道:「這便是官逼民反吧。」

諸葛亮長嘆一聲:「欲南中永綏國家,只能遵循夷漢一家。」

張翼憂心地說:「丞相有撫夷之心,只恐蠻夷不肯服膺,他們是真的很犟。」他再次強調了這個詞,自己竟也笑了。

「犟不要緊,不過多費些力氣,若能為朝廷所用,善莫大焉。」諸葛亮欣然笑道。

前面探路的斥候說發現有人家,眾人快步跟上去,果見數十步外一片鳳尾竹生得正是蔥翠。修長的枝葉彼此交錯,掩映著一處茅屋,幾縷淡煙從屋後盤桓繚出,宛若閉關的神仙呼吸出的清氣,沒一絲兒凡塵的濁味。

馬岱和趙直趕在最前邊,馬岱已耐不住性子,正和看門的一個蠻夷童兒吵嘴,偏那童兒說的都是夷語,兩個牛頭不對馬嘴,你罵你的,我咒我的,爭得面紅耳赤,亦不知對方到底說了什麼。

趙直一直守在一旁淡如輕風地微笑,硬是不肯幫一句腔,馬岱的親兵更是不知所措,聽得自家將軍扯脖子大罵,那童兒亦不甘示弱地翕動嘴皮,卻聽不懂半個字。

待得諸葛亮等人趕到時,馬岱已氣得要抽刀了,回頭見諸葛亮臉色陰沉,攥著刀把子的手不得已鬆開了。

諸葛亮先是示意馬岱退下,禮貌地道:「請問童兒,家主人在么?」

小童翻翻眼皮,咿哩嗚嚕地說了一通夷語,卻有隨軍的譯吏跟上來,把諸葛亮的漢話翻譯成夷語。

小童許是沒料到這幫人中居然有人精通夷語,他起初一愣,過後竟說出了一句清晰的漢話:「我聽得懂。」

正在生悶氣的馬岱更氣得烈了,原來自己和小童吵這一日,他是在裝聾作啞,害自己白費唇舌,天知道小童罵了他什麼歹毒話。

諸葛亮微微一笑:「既是聽得懂漢話,相煩請問童兒,家主人在么,有些事想叨擾一二,若是家主人不在,童兒若知,也請相告。」

小童打量著諸葛亮,因見他文質彬彬,容貌清朗,言辭禮貌得體,心裡不免生出好感,也不回答問題,反問道:「你是誰?」

「我,」諸葛亮笑吟吟地說,「漢人。」

小童也笑了一下:「叫什麼名字?」

「諸葛亮。」

小童琢磨了一會兒:「聽說過。」他又看了看諸葛亮,像是在記憶里打撈出沉澱已久的一瓢水,拍著手道,「你等著。」他撒腿便跑進了屋裡。

「怪小孩兒!」馬岱對著小童的後背悄悄罵道。

諸葛亮也不著急,只靜靜地候在籬笆門外,瞧得那綠幽幽的青藤從屋頂垂下來,宛如百歲老人的鬚髮,卻見趙直用足尖在地上撥拉出幾道深印,他悠然一笑:「元公算出什麼?」

趙直目光深邃,若有若無地說:「故人。」

故人……諸葛亮的心彷彿響了一下,極其遙遠的一個聲音回應了他,卻那麼模糊,那麼不真實,夢一般縹緲。

他恍惚地以為自己正在做夢,這崔巍高山,這湍急瀘水,這翩躚鳳竹,包括周圍的人都是虛幻的夢境。他努力地將自己從迷幻中拔出來,見那小童已跑了出來:「這位客人,我家主人請你進屋敘話。」

諸葛亮恍了一下神,他還沒踏進籬笆門,那小童又道:「我家主人說了,只請你一個人。」

諸人都驚疑了,馬岱率先道:「丞相,不能去!」

「先生,」修遠急忙道,「別去,誰知道他們安的什麼心,讓這主人出來敘話就是。」

一時眾人都紛紛勸阻諸葛亮單獨赴會,馬岱還攥了攥刀,便要把那既拿大又居心叵測的主人揪出來給諸葛亮磕頭。

諸葛亮片刻遲疑,他看看小童狡黠又天真的笑容,又看看趙直莫測如深潭的眼睛,一瞬間,他握住了某個說不出的信念:「不用,不會有危險。」

他握緊了羽扇,毫不猶豫地跨入了籬笆柵欄,馬岱還跟著跨了進來,卻被諸葛亮威而不怒的目光逼了回去。

茅屋的門虛掩著,諸葛亮輕輕一捫門,竹門無聲地開了。

凄然的幽香緩緩地繞住了他,彷彿屋裡烹著清茶。他仔細看了看,並沒有茶,只是一壺燒在火爐上的水,汩汩地燒開了,滾開的水花彷彿歲月深處的美好記憶,一朵朵翻出來,爐邊坐著一個老人。

青春凋盡的老人,鬢髮白如霜雪,沒有束冠,自由地披散下來,一如他一生的不羈。他抬起頭,似乎在安靜地聆聽諸葛亮的腳步聲,目中無神,是個盲人。

他駕輕就熟地用手巾裹住水壺的雙耳,將水壺拎下來,往身前的兩隻銅卮里斟滿了水,從背後摸出一方棋盤、兩隻棋盒,靜靜地問:「擇白擇黑?」

忽然的淚水從諸葛亮的心底湧上來,眼瞼深處是一片疼痛的潮熱,他輕輕地坐在老人對面,用恭敬的語氣說:「請先生執白。」

老人摸了一枚白棋落下去,諸葛亮卻沒有動,他從袖中摸出一枚白玉棋子。那棋子光潤圓溜,亦不知摸索過多少日子,透亮得像鏡子的一個角。他便把那白棋放在老人的掌心,棋子在粗糙的掌紋間輕輕一滑。

「老師,」諸葛亮顫聲道,「三十年不見,你一向可好?」

老人緩緩地收回手,白玉棋子在掌心摸索出濕漉漉的一行水印,他忽然嘆了一口氣:「我不收學生。」

兩人互相對視著,明亮的眼睛映出清晰的時間,盲黑的眼睛映出模糊的時間,那時間有三十年。

三十年像黃昏敲鐘,每敲一聲,便敲走一點兒時間,於是坐在夕陽沉沒的山岡上,看少年白頭,看歲華零落,看故人背影不見了,看江山美景慘淡了,驚覺自己也正老去。

這一生並沒有太多的三十年,一轉眼,時間在手中化為虛影,能握住的只是自己漸漸衰弱的記憶。

三十年竟就這樣倏忽而過,彷彿他還是那個憂鬱並倔強的陽都少年,在開滿白蓮花的天空下放肆奔跑,似乎做了一場夢。他竟已剝盡天真,背負沉重的理想躑躅在艱辛的人生路上。他垂拱廟堂,掛金配綬,高車駟馬。他手握一呼百應的權柄,在血腥的征伐中變得殘酷而冷峻,無數人死在他的理想祭台前。他把他們亦把自己一併做了犧牲,而那陽都天空下美好得纖塵不染的天真卻再也找不回了。

老人送給他的那枚白玉棋子,是他心底永遠保留的純凈,光潔、美好、純粹、真實,彷彿潔白的絹布,沒有灰塵,亦沒有世人自作主張的塗鴉。

「老先生,」諸葛亮已改換了稱呼,「你怎麼會在南中?」

老人淡淡地說:「這裡安靜。」

諸葛亮很想問問老人這些年來的際遇,也想知道他的眼睛為什麼會盲,可話到嘴邊又無力地垂落下去。他像是受了誘惑似的,總把目光凝向老人無神的眸子里,那兒似乎有傷感的記憶在無聲無息地流淌。

老人似乎感覺出諸葛亮在打量自己,他沒情緒地一笑:「別看我,風燭之人有何值得看,諸葛丞相,莫若說說你的事。」

老人如此洞若觀火,他失了清明雙目,卻因此能用透亮的心去觀照這個世界。諸葛亮自認自己從來就比不得老人的通透,他不敢隱瞞,坦白道:「問渡。」

老人道:「往此東去十里有灘可渡瀘。」

「何時可渡?」

老人悠悠一笑:「丞相是擔心瘴氣么,丞相也信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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