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南中平亂 第四章 兵臨瀘水孔明思良策,種落大會孟獲殺不服

五月的南中很熱,熱氣在每一棵樹上凝成了光閃閃的水珠,暖暖的蒸汽無聲無息地織成了一張網,風吹不開那網,只是加重了熱的力量。

距離瀘水一里外,蜀軍紮下了營壘,按著東南西北中分五小營,營外五百步外豎旗,東豎青旗,南豎紅旗,西豎白旗,北豎玄旗,中央豎黃旗,軍士樵採出行皆不得越出旗幟外。蜀軍駐次在茂密林木間,借著濃蔭,避著盛夏的炎熱。正值豐水季節,瀘水的水量很大,晝夜都在發出金屬般的咆哮,風把瀘水的拍岸聲送入營壘,時常驚醒士兵們的夢。本就對南中傳說心存忌憚的蜀軍更害怕了,又聽上峰說大軍不日將兵渡瀘水,不免先生出怯意來。瞧一眼瀘水湍急的水流,看一眼瀰漫周遭藍色的迷瘴,所有的恐怖傳說紛至沓來。

瀘水裡有吃人的巨獸,瀘水裡有迷惑心智的女妖,誰敢踏入瀘水一步誰就會死無葬身之地……如此的傳言瘟疫似的在軍營里悄悄擴散,有掌管軍紀的軍正稟報諸葛亮,請以軍法處死擅傳謠言蠱惑軍心的為首者,諸葛亮卻說,不用管,渡過瀘水,一切謠言皆消。

渡瀘水是蜀軍繞不開的宿命,但什麼時候渡瀘水,諸葛亮一直沒有發話,他似乎也在等,等待合適的時機,也等待過去一個月經歷的戰爭硝煙淡下去。

中軍大營的轅門開了,押解糧草的小隊駛了進來,撐得圓滾滾的布囊壓塌了車板,車軲轆轉得遲滯,笨重得像是隨時可能垮成幾片。楊儀從馬上跳下去,不住地用手巾揩汗,雪白的手巾方才抹了三五下竟黑了。

中軍大營里依然炎熱難耐,熱氣在地上騰起細白的花,正對著營門的帡幪上垂著一大張南中輿圖。諸葛亮恰站在地圖下,周圍一溜圍著諸位將領,修遠蹲在一旁,手裡握著一隻大木勺,不住地舀起面前木盆里的涼水,嘩啦啦地往地上潑水,想要降低帳內熱辣辣的溫度。

諸將顧不得體面,一個個寬衣解帶,袖子挽得老高,有的扯著衣角扇風,有的隨手摸來一片竹簡,來回晃動引風。只有諸葛亮仍然一絲不苟,依然是容止可觀的羽扇綸巾,偏能耐得住那殘酷的炎熱。

「丞相。」楊儀極得體地行了一禮。

諸葛亮轉臉,輕笑著稱呼了一聲:「威公。」

楊儀走上前來,說道:「丞相,輜重糧草已接應來到,但路途險峻,翻了一半在溝谷里。」

諸將都發出低低的驚呼,諸葛亮微微一蹙:「有士兵傷亡么?」

「有四人摔下溝谷,還有三人重傷。」

「南中路途艱險,糧草運送極難,如果能就地取食,也可省去押運之煩費。」說話的是張翼,闊臉膛,方口寬額,不苟言笑,說話時總覺得他在皺眉。

「這個恐怕難,夷人堅壁清野,戒心太重,就地取食很難施行。」龔祿搖頭道,與張翼的威嚴肅穆相比,他卻是個笑臉,五官輪廓很柔和,今年才交三十一歲,卻已被任命為越嶲太守,將來叛亂平定,他和張翼都是朝廷默定的南中牧民之官。

諸葛亮默然,他自然知道龔祿所言符合實情,越巂郡叛亂剛剛平定,地方殘破,民力衰竭,夷人的戒心未除,想在荊莽臻生的當地為幾萬大軍尋得給養,無異於緣木求魚。但若一概把後方輜重交與成都,路途又太過遙遠,耗費人力物力,一石糧草運送前線,有一半先由押運者自己耗掉,路上再耗損一些兒,最後抵達軍營不過三分之一,運氣好時會有五分之二,可已經是極大的浪費了。

楊儀提議道:「要不,採集當地作物為生,我瞧南中四野可食者甚多。」

龔祿又搖頭:「那更不成,南中遍地瘴氣,滿野毒物,前幾日左屯的幾個士兵去挖野菜,煮了一鍋剛下肚便中毒。幸而毒性不烈,不然已喪命多時。」

南中的秀麗山水間隱藏著無數的致命陷阱,這是讓蜀軍最頭疼的事。不僅有防不勝防的野獸毒草,心懷仇恨的夷人還經常會襲擊落單的蜀軍士兵,淬了毒的刀槍棍棒拋出來,一旦中毒竟無法醫治。寒了心膽的蜀軍除了一般樵採都不敢外出營門,面對面肉搏拼刺他們不怕,這種不知危險何時來臨的茫然才是真正的恐懼。

諸葛亮凝眉思索著:「糧草的事,容我細思,」他背身在輿圖上輕輕一敲,「目下,兵渡瀘水方才是頭等大事。」

張翼瞅著地圖愁道:「幾日里尋得幾處古渡口,有的荒廢,有的太險難,皆不能作渡兵所在,當地夷人又不肯襄助,難!」

龔祿道:「渡瀘還在其次,士兵們對渡瀘甚為忌憚,軍營中謠言四起,便是尋著了渡口,只怕也難將三軍將士趕過瀘水南岸。」

正說話間,營門鈴下報說馬岱將軍回來了,眾人方一轉身,馬岱已黑著臉沖了進來,足下生著風,渾身的熱汗都甩了出去,後面卻跟著慢吞吞四處張望的趙直。

「丞相!」馬岱粗聲粗氣地喊道,聲音炸開了,倒唬得正舀水的修遠險些沒握住勺子。

「如何?」諸葛亮平和地問道。

馬岱懊惱地說:「別提了,這幫蠻夷太不通情理,我不過是請他們襄助我軍渡瀘,話沒說上兩句,他們不是跑便是躲。偏蠻子們腿太快,一個猛子扎進山窩窩裡,追也追不上……本來逮著了一個……」

他停了口,回臉恨了趙直一眼,心裡顧慮著,掩飾著道:「他還是跑了……」

趙直吹了一聲口哨:「不是跑了,是被我放了。」

馬岱憋著的火乍然爆發:「趙元公,你還有臉說,好不容易逮著個蠻子,你不分好歹擅自放人,耽誤了平叛大事,你擔待得起么?」

趙直回頂道:「你拿著刀威逼他帶路,嚇唬他若不帶路便宰了他全家,有你這般問路的么?他縱算是蠻子,也是人!」

「蠻子就是蠻子,你對他們仁慈,他們只會讓兄弟們的血流得更多!」馬岱道。

趙直諷刺道:「馬將軍家世代居西羌,身上也流著羌戎之血,西羌也為偏荒蠻夷,而今供事朝廷,怎麼對西南蠻夷鐵石心腸?」

「趙元公!」馬岱氣得怒喝,直想抽刀劈花趙直那張滿不在乎的臉。

兩人鬥雞似的互不相讓,拗著力氣欲拼個魚死網破,諸葛亮肅聲制止道:「成什麼體統,何必爭執至此?」

馬岱被訓斥得低了頭,也自覺自己太失態,忙垂手一禮。

諸葛亮緩緩道:「元公擅放夷人,雖有莽撞之嫌,但究其本心,源於仁善。元公說得對,蠻夷也是人,不該以刀槍相逼。」

這一下馬岱驚住了,他眨著眼睛,暗自盯住了諸葛亮,卻不見絲毫虛假,只是認真,令他難以置信的認真。

諸葛亮能感覺到馬岱的質疑,也許不僅馬岱,這帳中有一半的人都不能領會他的深意。

「問渡一事,」他拿定了主意,「我親自去。」白羽扇輕輕掠過瀘水曲折陡險的弧線,那其實已不是弧線了,倒像是無數個生硬的勾連綴起來,一折二折三折,終於折向了寬敞的河床。

風如巨斧,在高山之巔劈出一片露天壩子,明麗的陽光被風呼扯而下,在壩子上划出白晃晃的縱橫道,周遭的林木呼嘯著、澎湃著,宛若搖擺的浪潮,回應著遠山的自然呼喚。

壩子的四個角豎起了高有兩丈的永昌濮竹,竹竿上扎著大得遮住半邊天的旗幟,「嘩啦啦」翻飛不止。兩個赤膊子壯漢立在壩子東角,一人手持一把牛角彎刀,一人牽住一頭黑皮牛,持刀的壯漢瞪圓了銅鈴眼,操刀一紮,正中在黑牛的背上。那牛「哞」的一聲痛苦呻吟,頃時,只見一線血泉眼似的噴出來,便有兩個長發束花冠的女人跪在牛前,手裡捧著海大的陶碗,盛了幾大碗牛血。

壩子中央搭起一個竹台,渾身畫滿饕餮鬼臉的孟獲登了上去,風抓著他的銀耳圈亂晃,叮噹之聲擦著他的臉飛出去,在空曠的壩子上很久地迴旋,儘管周圍站滿了人,也沒將那聲音湮滅。

他沒有說話,只是緩緩地打量著台下散坐的種落渠率。南中的諸種落大姓來了一半多,也有少數未曾到場,大約還存著觀望心,也或者對他不服氣,不願意受他的節制。

不來就不來吧,讓他們在家看戲吧,等他把漢人趕走,再一個個地將他們收拾乾淨!

他咳嗽了一聲,拿捏著威嚴的聲音說:「漢人來了,大傢伙該齊心合力,將漢人趕出南中!」他不繞彎子,開口便直入主題,這是他的脾氣。

底下嗡嗡地響起來,一個軟沓綿延的聲音說:「漢人不好對付,聽說諸葛亮很狡猾,我以為和漢人作戰,難啊。」

說話的是傅攏,麵皮不似其他南中人那般粗糙黑漆,眉眼纖軟,更像個漢人。雍、傅、毛、爨是南中最大的四個遑耶種落,他們都有漢姓,亦和漢人宿世通婚,但身上的夷人痕迹仍然去不掉。由於幾大種落在南中長期盤根錯節,自己豢養奴隸和部曲,收納賦稅,並不希望受漢人管轄。

孟獲「哼」了一聲:「不好對付,就任由他們來去自如,夷人便該坐以待斃?」

「坐以待斃咋行?只是要從長計議。漢人這次率了大軍,聽說有十萬之眾哩。」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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