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南中平亂 第三章 守株待兔漢軍一戰摧鋒,坐觀成敗蠻夷聯盟瓦解

就在諸葛亮的南征大軍離開成都進入越嶲郡時,盤踞在越嶲郡的高定便收到了朝廷平叛的消息,他一面分兵部勒要塞,一面遣使者攜求援信飛馬送給益州郡的雍闓。

雍闓那時也剛剛獲知庲降都督李恢率兵南下,自己的門口燒著一盆火,尚要分出力氣去為別人家滅火,這於他難度太大。他向來不是義字當頭的烈俠之士,做不了救人危難的義舉。可他和南中諸叛渠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如果坐看高定覆滅,幫手死在朝廷屠刀下,朝廷大軍的兵鋒會一起朝向他,於他更不利。

他拿著求援信問孟獲:「要不要去?」

三十歲的孟獲像頭犁田的水牛般壯實,左耳扎著大耳洞,一隻碩大的銀耳圈穿洞而過,走一步,耳圈搖晃起來,耀眼的光芒閃暈了人眼,亦讓他粗率的臉流溢出金燦燦的王者氣度。用漢人的眼光看,他和英俊挺拔、軒朗出塵、風度翩翩沾不著邊。他絕不是漢人尊尚的腹有詩書的風雅君子,他更像孔武有力的統兵大將,一身曬得黝黑的肌肉彷彿城堞似的凸起來,行動起來虎虎生風,著實像一座活動的肉身城池。

用夷人的眼光看,他是不折不扣的美男子,更是威風凜凜的首領,是神的代言人。信奉巫蠱的蠻夷輕易便把一個人當作信仰,願意把身家性命交付出去,家世高貴、能文能武的孟獲很早就成了夷人心目中的神。關於他的神奇傳說在南中遍地開花,有說他一夜之間射殺九頭兇悍的蛟龍,有說他能飛上哀牢山的巔峰然後縱身跳下,有說他敢沉入滇池睡上三天三夜,人們崇拜他、信奉他,甚至還編出了歌謠,南中三歲小孩兒也會唱。

南中分布著上百個族群種落,彼此經常為地盤和女人大打出手,因沒有國家刑法約束,私鬥至兇狠處乃至血流遍野,這個時候領袖的作用便凸顯出來。孟獲並不能號召所有種落,但西南夷的渠率都知道他的名號,他若是出面說話,各方種落多少得賣他的面子。

當雍闓把問題拋給他時,他沒所謂地說:「去吧。」他的漢話說得相當漂亮,他的身上流淌著四分之一的漢人血統、四分之一的青羌血統、二分之一的南夷血統。「孟」雖然是漢姓,可孟獲的祖先是相當純正的蠻夷,因為臣服漢化,才把拗口的夷名改掉,後來又和漢人聯姻,越加沾染上漢風,南中把他們這種與漢人通婚的家族稱為遑耶。

許多蠻夷通過與漢人世代通婚,而使自己的後代變成真正的漢人,孟獲的祖先原來也是這個打算,只是到孟獲的父親那一代,觀念忽然變了。

和做漢人相比,孟獲的父親更願意做夷人,他於是娶了夷人為妻,生下了孟獲,孟獲將父親重返夷人陣營的遺願發揚光大,他十歲便被父親送往南中,學得一身夷人的神奇本事,二十歲已在南中名噪一時,二十五歲走遍了南中的犄角旮旯,到如今三十歲,他成了蠻夷的精神領袖。

雍闓正是了解孟獲父子倔強的夷人情結,才將孟獲拉入反叛陣營,憑著孟獲在南中的影響力,這場叛亂如虎添翼。

他聽孟獲不假思索地贊同馳援高定,自己倒猶豫了。他不想為旁人的安危搭進本錢,賠本生意他不做,腦子裡平放著一桿秤,動輒便要權衡輕重,他和面似的說:「先別忙,看看局勢吧。」

「坐觀成敗么?」孟獲打著哈欠問。

雍闓被說中了心事,他不高興地瞪了孟獲一眼,義正詞嚴地說:「李恢正調兵往南而來,我不能丟了益州郡不管,越嶲有硬仗,益州沒有么?」

孟獲哈哈一笑:「隨便你。」

雍闓思量著利弊:「若是要去越嶲,我率兵前往馳援。你留守本郡,抵住李恢來敵,只要堅壁清野,諒他李恢也討不著好處。」

孟獲古怪地打量著他:「偏染上漢人的狡詐習性,事事算得太精!」

「我又算計什麼了?」雍闓生氣地說。

孟獲毫不退讓地說:「你是想借著為高定馳援,以出兵為名,先坐觀他和諸葛亮兩敗俱傷,再把他的地盤一併攏過來!」

他也不等雍闓反駁,不容情地道:「討厭漢人的機詐陰險,很討厭!」他呼嘯了一聲,縱身一跳,已經消失在門背後。

真是個難以駕馭的蠻夷!雍闓心裡又恨又無奈,同樣是遑耶,他的漢化程度比孟獲深多了。學漢話,著漢服,行漢禮,娶漢人為妻妾,生活習性與漢人並無二致。而不似孟獲,通身一派顯眼的蠻夷氣息,赤足光膀子吊耳墜,攀山越嶺,不居華屋,信鬼神,會放蠱,把野蠻荒疏當作比文明禮教更幸福的生活。

自由地放飛在山野間是南中蠻夷的生活信仰,所以孟獲熱愛無拘無束的放肆快樂,雍闓要的是王霸一方的尊榮。孟獲擔心漢人攫取夷人的自由,雍闓不要漢人管轄屬於他的地盤,兩人雖目的不同,卻都有共同的敵人——漢人,像惡魔一樣的漢人。

把漢人趕出南中,讓西南夷世世代代佔據自己的土地,不要光鮮的文明,不要富庶的約束,原始的自由比什麼都高尚。這是蠻夷們樸素的理想,卻無辜地成了野心家牟取暴利的工具。

雍闓在收到求援信後停留了好些天,直到聽說高定的軍隊即將和諸葛亮的西路大軍開戰,終於率軍出發。

駐紮在卑水的西路平南軍已經等待了十天。

高定的援軍正從定筰和氂牛道源源不斷地趕來,本分兵扼守關隘的高定軍原來以為諸葛亮大軍會立即發起攻擊。可這支遠道而來的軍隊在抵達卑水後,竟修屯築建營壘,像是要在這裡長期駐紮下去,每日瞧著炊煙從營房上裊裊升起,彷彿打招呼的一隻手,越嶲的夷兵都傻了眼。

高定是個沒耐心的人,他等不到雍闓的援兵來到,何況雍闓的援兵走得太慢,十天了,才走了一百里。有報信的斥候回來說,雍闓在路上看風景,走走停停,有時休整軍隊便是一整天。他於是知道雍闓不可信,人家這是要坐觀成敗呢。他一咬牙,輕易發出了全軍出動殲滅諸葛亮大軍的軍令。

駐次卑水的蜀軍靜若山嶽,四周有腥臊的風漸次圍攏,彷彿成千隻飢餓的野獸正在悄悄逼近,那是死亡的氣息,冰冷、濁臭。

這一戰讓所有的蜀軍將士都噤若寒蟬,說不出的恐懼像蠱毒般鑽入他們的臟腑血液,彷彿面對的敵人不是未曾開化的蠻夷,而是傳說中口吐毒液的魔鬼。

蚩尤的子孫和黃帝的子孫數千年來發生了數不清的戰爭,有過仇恨,亦有過和睦,最終的統一是他們永恆的結局,只是統一前必得經過殘酷的紛爭、艱難的說服、沉重的糾纏。

群山懷抱的地方風很大,那風猶如壯士丟出去的甲胄,重若萬鈞,其巨大的力量壓服得萬壑低頭、翠微俯首。盛大的綠意都澎湃起來,浪頭般衝上藍得失真的天空,又墜下凡塵,這蔥蘢翡翠的世界本不該做戰場,卻不幸被戰神的眼睛選中了。

蜀軍斥候瘋一樣地拍馬沖入中軍,噴火似的喊道:「丞相……」

諸葛亮打斷了他的話:「看見了。」

不只諸葛亮看見,所有蜀軍將士都看見了,漫山遍野的綠意呼嘯著撲向淵靜的蜀軍,奔得近了,才發現原來不是風卷青翠,卻是披戈掛甲的越嶲夷兵,亦不知到底有多少人,只覺得把一壁山都佔滿了。粗魯的吼叫聲像惡狠狠宣洩力氣的重鎚,敲在天空這面不勝堅硬的鼓上。一抹似黃似紅的流雲恰恰滑落山巔,總讓人以為是蒼天流的血。

諸葛亮回頭看了一眼馬岱,那張年輕的面孔被戰場的風煙吹得通紅,隱約透出馬超的猙獰來,他用疑問的語氣說:「怎樣?」

馬岱想了想:「氣勢頗足,但與隴右西羌相比,差太遠!」

諸葛亮從容一笑:「有幾成勝算?」

馬岱又認真一思:「若是有我兄長在,有八成,我不如兄長遠矣,唯有五成。」

諸葛亮又笑了:「老實話,」他舉起羽扇,輕輕掃過餓狼般撲來的越嶲夷兵剪影,「現在幾成了?」

馬岱舉目望了望,夷兵已離蜀軍中軍唯有五百步,彷彿一道龐大的波浪,捲起綠黃相間的塵埃,像飛覆蒼天的蠻夷筒裙,他肯定地說:「有六成了。」

夷兵又近了,澎湃的氣勢震撼的天地慘淡,而那波浪卻始終也拉不直,小浪頭太多,衝撞得行陣歪歪扭扭,馬岱又道:「七成!」

「八成!」

「九成!」

「十成!」

這一聲斷喝後,中軍樓車上有校尉揮了揮小紅旗,剎那間,靜默不動的蜀軍彷彿忽然騰出地下的一捧烈火,整齊地呼嘯出殺戮的狂號。

馬岱把兜鍪一甩,索性裸著腦袋,歇斯底里地吼道:「殺!」他像壓制不住的狂潮,迎著那巨浪對撞而去。而後,蜀軍似乎被激怒了,對蠻夷巫蠱的恐懼被戰場的嗜血味道沖刷乾淨,心中只剩下殘酷的軍人本能。

南征的第一戰在青山綠水的詩意風光間拉開帷幕,熱辣辣的血很快染紅了那恣意蔓延的綠意。

這場戰鬥太過慘烈,沒有人看得清到底誰佔了更大勝算,在生死搏殺面前,所有的策略、兵謀、智術都像刀下切斷的一顆頭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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