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南中平亂 第二章 心戰為上,南徵用兵定方略

風不大,將屋檐的積雨吹落下來,雖然曬過陽光,仍然冰涼濕滑,像哪個失了愛的女子躲在房頂上悄悄揮淚。

雨絲掉在諸葛喬的鼻樑上,他輕輕一抹,淺淺的水痕拉過面頰,向耳後匆匆溜走,如同使詐的畫筆偷偷地勾出半邊精緻的輪廓。他是個相貌英俊的年輕男子,偏偏兒又是個彬彬有禮的書生氣度,相府里過路的侍女迎面與他相遇,照面瞧一瞧,都臊紅了臉。

窗戶開著,一株老梅把曼妙的枝條探了進去,微風刻畫著一個女孩兒精巧的側面,似卷了一半的畫,總有種猶抱琵琶的美。她正和一個陌生臉的女子對面而坐,一面兒低聲碎語,一面兒做針黹活。

場景很美,像一幅水墨畫,諸葛喬站著不動了,像是怕自己的莽撞打碎了那清澈的美,倒寧願遠遠地觀瞻。

諸葛果忽然探出頭來,笑容像等了一夜的曇花,在剎那間放肆盛開。

「喬哥哥。」她笑著跑了出來。

諸葛喬還沒來得及反應,一個人影已撲在他眼前,細軟的胳膊已攀住他的背。

十八歲的諸葛果個頭已抵著諸葛喬的肩膀,白得沒有瑕疵的臉卻總有害病的緋紅,寫意著她與生俱來的孱弱。與同齡人相比,她顯得瘦小而纖細,像長不大的嫩柳樹,花蕾已掛滿枝頭,有的已撐開了脹鼓鼓的肚子,偏偏開不出一朵完整的花,那熬不住的成熟被收束在她厚厚的蛹里,破繭成蝶於她像一個神話。

雖然被妹妹親密地擁抱,諸葛喬仍覺得不好意思。女孩兒身上淡而不膩的清香鑽入他的鼻子里,他很想打噴嚏,也說不出為什麼,莫名其妙便臉紅了。

兩年不見,縱是血緣也會生疏,諸葛喬忽然地不能適應諸葛果這毫無顧忌的親昵。

諸葛果認真地打量著諸葛喬,口裡不停地問道:「什麼時候回來的?都江堰好玩么?怎麼總不回來?聽說你生病了,病好了么?」

聽著這嘰嘰喳喳的問話,諸葛喬漸漸意識到,留在他記憶中喜鵲似歡樂的妹妹一點兒也沒有變,因為兩年暌違而造成的陌生感消散了,緊蹙的神情鬆開了。

「早上才到成都……都江堰還好……我在都江堰做事,不能輕易回來……病早好了。」他一個個問題耐心地回答。

諸葛果推著他進了屋:「我可想你呢,娘又不讓我去尋你,可憋死我了!」

屋裡陌生臉的女子起身行禮,諸葛喬不知這是什麼人,只是覺得她有一張極美的臉,雖然被素衣和凝重的神情包裹住,卻像雲霧中綽約的遠山,更有一種看不透的神秘美。

「南欸,這是喬哥哥!」諸葛果興緻勃勃地說,她像得了稀世果品的小孩兒,著急要與夥伴分享。

「公子。」南欸低低地稱呼。

諸葛果掐著諸葛喬的胳膊,來回地晃了晃:「回來了還走么?」

諸葛喬猶豫了一下:「暫時,不走吧。」

諸葛果撒橫似的說:「不許走了,爹爹再把你遣這麼遠,我和他鬧去!」

諸葛喬笑了笑:「別說孩子話,我是公門的人,朝廷為上,怎麼能憑孩子氣任性?」

諸葛果吐了吐舌頭:「說話和爹爹一個腔調,成日朝廷、公門,在公署說,回家還說,真累!」

諸葛喬傻呵呵地一笑,目光若有若無地盯住了諸葛果的耳垂,圓潤的耳垂彷彿兩滴掉不下來的水,沒有半分的修飾。他緩緩地從袖子里掏出一隻小紅漆盒:「我有件禮物送你,是去年在都江堰買的,去年你生日,沒來得及送回來,現在補上。」

諸葛果不客氣地搶了過來:「年年生日都送我禮物,去年偏沒音信,我還以為你忘了呢!」

盒子打開,卻是一對白玉耳璫,雕成腰鼓狀,中央穿系小孔,垂了細如水滴的小墜,諸葛果登時愛不釋手:「真好看!」

諸葛喬笑道:「喜歡就好。」

諸葛果迫不及待地把耳璫戴上,撫著臉問道:「好看么?」

「好看。」諸葛喬回答得很認真。

女孩兒得到稱讚總是歡喜的,諸葛果笑紅了臉,可那歡樂像過路的風,僅存在短暫的一瞬,忽而又沉住了笑:「喬哥哥,上次娘說今年要給你議親,你以後娶了妻,還會送禮物給我么?」

娶妻……諸葛喬的腦子麻了一下,像有一根筋輕輕一彈,他覺得臉在燒,微弱地說道:「會。」

諸葛果匆匆地笑了一下,彷彿無力撐開那笑容,便迅速落幕。她出神地望著窗外還沒有落完的雨絲:「娘還說想把我嫁出去,可我不想嫁人,為什麼人長大了便要離開家……其實,我想一輩子都留在家裡,不想看不見你們……」

她把耳璫慢慢取下來,放回了小盒裡,輕輕地撫著,低沉的聲音彷彿心裡情緒的迴流:「其實,娘沒說實話,我都知道……」

諸葛喬怔怔地看住諸葛果,他原本想握住她的手,給她一些兒微薄的安慰,猶豫著伸了一下,卻最終放棄了。諸葛果也沒有再說話了,愁苦的心事都流淌在她不鬆弛的臉上,又被緊抿的唇死死咬住。

諸葛喬第一次發現,其實嘻嘻哈哈的諸葛果並不真的快樂。

諸葛喬見到諸葛亮時夜已經很深了。

其實諸葛亮一直在丞相府,只是諸葛喬在後院,而諸葛亮在前廳,彼此只隔著一堵牆,諸葛喬坐在後院的曲水虹橋上,還能聽見前邊焦躁如捶鼓的腳步聲,一聲聲疾緩清濁的呼喊「丞相」之聲像鞦韆索般盪進來,又匆匆地飛過去。

「丞相」,很好聽的稱呼,他有時也在心裡跟著那隱約的聲音一起念,一遍又一遍,彷彿不更事的小孩兒剛學會一個新鮮的名詞,便要熱情地誦讀得讓自己厭煩。那稱呼被他念得滾燙了,彷彿熨在心裡的暖爐,熱乎乎地烘乾了他濕漉漉的等待的心情。

他等了諸葛亮一天,也沒見到諸葛亮的半個人影,他本以為今天一定見不著了,修遠卻忽然跑來後院傳話,說諸葛亮要見他。

諸葛亮那時剛和一個尚書台問事官吏說完話,他坐在公文堆積如山的長書案後,只露出半個身體,累得直不起腰,不得已用一隻手撐著書案,卻連那支撐的力氣也所剩無幾。彎曲的背脊推著整個身體往前傾斜,燈光吐出霜冷的絲,在他蒼白的臉上割出深深的皺紋,卻並沒有為他增添光潤,反襯出他陷下去的雙頰。

見到諸葛亮的第一眼,諸葛喬的感覺是諸葛亮瘦了,然後是老了,鬢角的白髮竟然掖不住。諸葛喬強迫自己認為那是映上去的燈光,後來索性把目光挪開,卻觸到諸葛亮被灰黑和污紅浸染的眼睛,他竟不知該讓自己的目光歸依何方。

「喬兒。」諸葛亮的聲音很乾啞,像嗓子沒有水滋潤。

諸葛喬這才想起自己該給諸葛亮參禮,剛行下去半個禮,卻聽見諸葛亮溫柔地呼喚他:「過來吧。」

他還是把禮行完了,這才挪步過去,諸葛亮舉起手搭住他的手腕,諸葛亮的手很涼,像浸在水井裡的一截竹子。

「你在都江堰做得很好。」諸葛亮微笑。

諸葛喬低著頭,像個受了褒獎不好意思承認的孩子:「我還有很多不足。」

「身體好了么?」

「痊癒了。」

「注意養護。」

「多謝父親關心。」

兩人的話都很簡單,像寡淡的水,掏出來的都是真金子,卻糊著沙,輕易看不出珍貴。

「三日後我要南征,」諸葛亮凝視著諸葛喬,「你既來了成都,總要做些事,我想遣你協助何袛分撥南征糧草。」

諸葛喬是軟和的面,諸葛亮捏什麼,他是什麼,他一點兒也不反對:「好,謹遵父親所教。」

「何袛干理敏捷,跟他學做事,虛心求教,定會增長不少見識。」

「是。」

諸葛亮覺得自己詞窮了,明明有很多話,明明存了滿滿的思念,明明想要對兒子說一聲親密的昵語,偏偏執子之手,與子凝眸,便什麼也說不出。那些醞釀很久的舐犢之情像被封在嚴密的器皿里,怎麼也傾倒不出來。

他對自己無奈了,只好溫軟地說:「罷了,你先退下吧,早些休息。」

諸葛喬還是溫溫和和地行禮,慢慢兒地退出去,走到門口又回過頭來,安靜地說:「父親保重身體,別太操勞了。」

諸葛亮覺得心裡滿漲的情緒翻了上來,就在那些封存許久的話就要出口時,諸葛喬已從門後消失了。

一陣風撩過,將春天的腥味兒揉進來,滿屋的燈光搖曳著,影子在鏡子似的地面上狂舞著,映著婆娑花木影兒的窗外,寂寞在月光下悄悄地吟唱。

蜀漢建興三年三月初十,丞相諸葛亮親率五萬大軍南征。

出征前,皇帝特下恩詔,賜給丞相諸葛亮金斧鉞一具,曲蓋一,前後羽葆鼓吹各一部,虎賁六十人,給予諸葛亮便宜行事之權。

南征大軍分為三撥,東路由馬忠督領,由僰道入牂牁征討朱褒;中路由李恢指揮,由庲降都督治所平夷縣出發,經略益州郡;西路則由諸葛亮率領,平定越嶲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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