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南中平亂 卷首

夜至深,彷彿掘入百丈井底,所有的光明都在瞬間墜落。

月光下的不韋城像墨硯里磨開的一筆,輪廓洇出混沌的水暈,城牆被嚴絲合縫的夜色裹緊。暗沉的天幕似不著色的黑畫卷,獨襯托出一鉤孤獨的殘月,月光都湮滅在雲里,如同剪碎了揉在水裡的髮絲。

這座秦代的罪犯之城像自我流放的末路老人,數百年來安靜地藏身在千岩崚嶒、萬流湍急的古哀牢國境內,彷彿傳說般神秘而厚重,承載著永恆的月光。

寂靜像死亡般吞噬著古老的城市,附近山野的風吹盪而來,吹撥得城上的旗幟呼啦啦地飛旋起來,倒似哪個莽撞的南中漢子不知收斂的鼾聲。忽然,官道上隱隱浮起了若斷若續的喘息,仿若夜間覓食的小幼獸,離得近了,才聽出那是焦躁的馬蹄聲。

騎手已奔至城門下,高喊道:「成都急報!」一面呼喊一面從背上拽下一把小竹弓,雙手用力一拉,只聽「嗖」的一聲,一道金光射上城樓,卻是一枝邛竹箭,箭頭鑲了金。早有守城士兵握住弓箭,湊去有光處仔細一辨,卻見那劍身上深烙著「漢軍侯令」幾個墨隸字,方知是報信的使者。

奄奄一息的城門戛然打開,騎手策馬沖了進來,已有人在門內等候,大聲道:「跟我走!」

信使被帶入了不韋城的郡守公署,這座公署卻是夷漢合一的風格,青色四阿頂,瓦當樑柱,斗拱椽檁,台基卻豎起高高的吊腳,檐下還垂著銅鈴鐺,風一過,「叮叮叮」格外動聽。

信使沿著竹梯子爬上樓,還沒站穩腳,亮著燈的房間已衝出兩個人,走在前面的是永昌郡功曹呂凱,後面是郡丞王伉。兩人都像是幾年沒睡好覺,眼熬得發紫,整日被失眠折騰得茶飯不思,竟瘦脫形了。面頤在肉里凹陷成尖銳的三角形,嘴巴因而顯得特別大,渾身上下像失水的桃,都在萎縮,鬍鬚卻在瘋狂生長,直垂到胸腹。

呂凱一把接過信使遞來的急報,輕薄的簡牘上摁著紫泥,豁然可見「丞相諸葛令」幾個白文印。

終於等到成都的迴音了,呂凱的手顫抖起來,忙慌慌地去摳印泥,因太著急,動作也不細膩,險些失手丟了令信。

「成都怎麼說?」王伉眼神不太好,天色又暗,他湊近了些兒,卻還是看不清楚。

呂凱把信遞給他,獃獃地說:「成都說,謝謝我們忠勤王事……」激動的情緒從紅通通的眼睛裡跳出來,沿著瘦削的臉頰一直流在鬍鬚里。

王伉也看到了那句話,他抬頭和呂凱對視了一眼,兩人彷彿中風麻痹似的扯著嘴角,哭不是哭,笑不是笑。

太不容易了,近兩年來,他們被隔絕在偏遠不化的永昌郡,道路壅塞,和朝廷音信斷絕,像保衛大宅院角門的忠誠獵狗,受著偷兒竊兒的輪番襲擊,掛了花流了血,卻連主人的面也見不著,更不要說得到支援和褒獎。吳蜀兩國兵鋒相接時,東吳遙署益州郡雍闓為永昌郡太守,雍闓數次移檄勸降,或遣兵越境挑釁,永昌郡太守偏偏這時改易,朝廷恰逢新喪,專心穩定大局,竟把永昌郡暫時拋棄了。失了一郡長官的永昌郡像個沒有家園的孤兒,在凄風苦雨中咬牙堅持,呂凱和王伉頂著後援不繼的巨大壓力,兩年之內率勵軍民,將邊境反叛一次次擋了回去,撐著熬著,一度以為永昌郡將被叛臣的鐵蹄碾碎,自己那一腔赤膽忠心註定被洶湧的瀾滄江吞沒,到底蒼天可鑒,終於等到了朝廷的音信。

呂凱穩穩心神:「丞相令我們繼續閉境避敵,等待成都馳援,這消息傳下去,足可鼓舞士氣。」

有了成都的支持,王伉也來了精神:「對,是該讓大家都知道,」他拍了一下自己的腦瓜仁,「對了,該回信成都,若是朝廷有南征之意,我們可為先導。」

呂凱點首:「是,我立刻著手去做。」他亢奮起來,一把握住王伉的手,「終於等到了!」

兩人都很興奮,這一封來自成都的急信彷彿是治癒垂危的湯劑,瞬間振奮起他們一日日消沉的意志。

那彎月亮悄悄地鑽出蓮花雲,皎白的光華將黑暗撕開了一個角,像燃燒在天上的一捧篝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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