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獨掌軍政 第五章 權傾朝野惹非議,一心為公負家人

成都城外,一輛四擋板的轓車從錦官司駛出,車輪有節奏地丈量著泛了冬青色的土地,嗖嗖的風痴纏地敲著窗,又恍惚不是風,似乎是工房裡的機杼聲貼在車廂上呼吸。轓車前後簇擁的侍衛踏著整齊劃一的步伐,踏出的飛塵綿延成一條灰色的線。

馬謖從袖子里掏出一片蜀錦碎布:「丞相,蜀錦的做工不及以往,綉工也糙了。」

諸葛亮莞爾:「不是不如,是幼常看多了,便以為尋常了。」

馬謖翻著那片碎布,將信將疑地說:「是么……我還以為是綉工們偷懶,或者真是我看多了。」他笑了笑,把碎布塞回袖中,「今年蜀錦織量比去年翻了一倍,這值得高興。」

諸葛亮卻不喜,幽幽道:「國家民力卑弱,國用之資,唯仰蜀錦,是可喜,也不可喜。」

馬謖體會出諸葛亮的憂慮:「丞相憂國之心,謖雖愚鈍,亦能粗知,國家生財取之多道,可徐徐圖之。」

「自劉子初歿後,國家少有桑弘羊之才,士大夫效聖賢仁德,鄙薄逐利之途,以平準事為末業,輕忽取富之圖。」諸葛亮一嘆,「農不出則乏其食,工不出則乏其事,商不出則三寶絕,虞不出則財匱少,此四者,生民衣食之本也。四者乏,國不振,民不富,倘有風塵之變,蕭然煩費,民疲國勞,難乎。」

馬謖回味著諸葛亮的忡忡言辭,他感慨道:「君子慎獨守德,可虛談仁義,空議聖德,動輒以聖人明訓妄作針砭,無一策可料民生,無一計可增國用,話說得再多,也是無用的廢話,我不做這種人!」

諸葛亮微微一笑:「幼常能作斯想,亮很欣慰。」

馬謖懇誠地說:「丞相事事以實用為先,馬謖跟隨在丞相身邊多年,耳濡目染,深知理國之要當以效實為先,不敢空談誤國。」

「實用可為長久計,造百代福,卻難免一時非議。」諸葛亮嘆息道。

馬謖怔然:「丞相也會在乎非議么?」

諸葛亮喟然輕嘆:「人非聖賢,身具七情,焉得不顧旁議。」

馬謖有些明白了諸葛亮那平靜下暗藏的淺傷。這半年多來,諸葛亮肩負的疼痛實在太重了,保民生、穩國是、忍屈辱、平是非,為了國家穩定,割斷了筋骨撐起流血的脊樑,痛都生在骨骸血液間,外邊卻肅穆著堅毅不改的面孔。縱是他把自己當作石灰泥填進社稷的裂縫間,仍是擋不住冷酷的非議。有人說他為了諂媚朱褒,把常房一家人殺戮乾淨,有人說他任用非才,致大量庸碌進身丞相府,有人說他貪戀權柄,利用託孤之權,挖空了國家基石。刺耳的批評是嗆鼻的灰塵,飛入諸葛亮的耳中,他抹去了,它們還是前赴後繼地撲向他、割裂他、傷害他。誤解是鋒利的刀,傷得很深,還無法痊癒。

他猶疑道:「那,丞相若知行事會遭非議,會改變策略么?」

「不會,」諸葛亮肯定地說,他驀然地展顏,用揶揄的語調道,「雖千萬人,吾往矣。」

雖是那麼隨心的一句,馬謖卻被震撼了。

在千萬人冷冰冰的非議和批判中勇往無前,這才是諸葛亮,是世上獨一無二的諸葛亮,他是不會崩潰的偉岸高山,永遠在他的信仰陽光下昂首挺立,你可以菲薄他、反對他、指摘他,卻不能改變他,又有誰能改變他呢?

他生來便不可更改,彷彿一句與宇宙同生的誓言,隨億萬年時光流宕而沒有絲毫損減。

「丞相讓人欽佩。」馬謖好不容易才磨出一句話,臉還漲紅了。

諸葛亮笑了,垂在膝蓋上的白羽扇飛了起來,他輕輕推開車窗:「石室今日又有講學,幼常若是願意,可以去聽。」

旬月來,杜微在石室講學,遠近的學子都趕來聆聽明訓,講經堂常常擠得水泄不通,屋裡站不下,便趴在窗口張望,隊伍一度排到了石室外,真真成了益州學林的一樁文明盛事。馬謖也去聽過半場,中途便被丞相府的傳話鈴下喊了回去,因他有官務在身,雖然心裡癢得難受,奈何不能因私廢公,生生忍住了那好學之心。

他聽見諸葛亮一語道破心事,卻不好意思了:「丞相,杜先生講學雖然難得一聽,可朝中事還沒做完呢,還是回公門吧。」

諸葛亮安靜地一笑:「今日必做之事已完,回去也是閑坐,幼常去去也無妨,不過一二時辰便即返回,誤不了。」

馬謖不想再推了,殷切的渴望讓他難以掩飾激動,他歡喜地說:「那,謝謝丞相!」

諸葛亮笑笑,目光溫柔,彷彿在看一個孩子。他就是個孩子吧,三十四歲的馬謖在他心裡仍然幼嫩,並不是馬謖言行稚拙,在丞相府的諸多僚屬中,他對馬謖最為賞識,很多棘手的事都交給馬謖去處理。馬謖往往也不負所望,倘若馬謖做錯了事,他也甚為嚴厲,決不姑息。

只是,他對馬謖總與其他人不一樣,馬謖於他,不僅僅是一個能幹的下級僚屬,他想要給馬謖更多的呵護、更多的關懷,他把很多希望很多理想都付諸馬謖,希望馬謖成為國之棟樑,接受著世人稱嘆的矚目。

這彷彿是父親對兒子的殷殷期盼,也似是長官對有為下吏的信任栽培,這其中摻雜著親密、撫慰,或者,也有對離逝者的承諾。

轓車停住了,馬謖在車裡對諸葛亮行了一禮,樂呵呵地跳下了車。

「幼常,」諸葛亮喊住他,「給秦宓帶句話,東吳使者不日西入報命,望他作陪。」

「好。」

「再一事,聽經的學子太多,盯緊些,別發生踩踏之禍。」

馬謖低著頭笑了一聲,說是放任他去散心,末了還得牽連著公事,他拱拱手,牽過一匹馬,策馬奔向西面的石室。

轓車沒有停,轔轔碾過橫在郫江上的江橋,自南門駛入大城。初冬的成都迷濛著煙水,街巷上的吆喝呼應像鍋里煮著的豆粥,咕咕地冒起連續的氣泡。

諸葛亮在丞相府下了車,剛走入正堂,正等得心急火燎的修遠三步並兩步跑向他,把一封信遞了過去:「南邊來的。」

是趙直寫給他的密信,他說自己已暫時穩住了朱褒,但他只能保證拖住兩年,兩年之後他會撒手不管。他還說,如果兩年之內朱褒反叛,請諸葛亮不要把他當常房一般犧牲掉,他也不用諸葛亮派兵去救他,他自己會逃回來。

趙直討價還價的語氣讓一件嚴肅的事變得滑稽,諸葛亮哭笑不得,他把信合起來,鄭重地交給修遠,吩咐道:「收好。」

他去到書案邊,翻了翻如山的公文,沒有需要批複的,又想了想,也沒有要見的官吏。如果硬要找事,也一定會找出來,他會立即變成停不下來的陀螺,頃刻,丞相府會昏天黑地,一撥撥官吏甩動胳膊,野狼似的撲到他的跟前,一卷卷文書飛向他的案頭,像索命的冤魂,拖得他半步不能離開。待所有事情做完,他會丟開捏軟了的毛筆,手指已腫得張不開,兩條腿又麻又痛,像是殘廢似的站不起來。這時他真的想要休息了,可新的緊急事彷彿和他作對似的,堂而皇之地在磨得發光的書案上笑逐顏開。

他註定是勞碌命,最後一口氣也要噴在文案上,什麼才能讓他休息呢?只有,死亡吧。

可,他今天想偷個懶。

他側身走出了堆滿了文書的屋子,像丟掉一件沉重的華服般不回頭地拋在身後,他想去見見女兒。明明住在一座府邸里,見面的時間卻少得可憐,丞相府一分為二,前院是辦事公門,後院才是居住區。他在前院埋首案牘,女兒在後院嬉笑,偶爾一次見面也只是匆匆兩三句寒暄,經常十天半月音信全無,彷彿是相隔遙遠。

他走上虹橋,天冷了,溪里的魚兒皆隱沒不見,幾片枯殘的荷葉在泛了縹綠的水面遲鈍地打旋。濾凈了暖意的風忽地盪上來,他不禁舉起羽扇護住了肩膀,匆匆地走到了內堂,門首的侍女見著他來了,像蒲柳般彎下腰身,發出的聲音低弱得彷彿水滴。

屋裡很安靜,似乎沒有人,他猶豫了一下,還是走了進去。

可走到裡間,卻隱約看見有個人影,背影被薄薄的白霧籠著,彷彿月光里融化的一枝鳶尾,靜得似乎所有的生命氣息都斂住了。那人聽見背後的動靜,略有些驚詫地轉過身來,卻原來是個陌生的女人。

女人的年紀很輕,是那還沒綻出真容的粉嫩花苞,一雙明眸朦朧著煙水,像是含著訴不完的深情,令人不解的是她的腰間竟系著衰絰,似是在為誰服喪。

她瞧見諸葛亮,莫名地驚慌起來,她對眼前這張臉並不熟悉,偶爾見一次,要麼隔著遠遠的距離,要麼被攢動的人頭擋住視線,要麼在太深的夜裡,只窺見洇墨似的剪影,她不太確定地呼道:「丞、丞相。」

「唔。」諸葛亮輕輕地應了一聲。

女子忽地想起要參禮,手裡什麼東西「噹啷」掉了下來,像一線白光,咻地飛到諸葛亮的腳邊。

女子輕輕一聲驚呼,她向前跨了一步,卻又遲疑地停住了。

諸葛亮彎腰將那物件撿起來,那是一枚白玉棋子,瑩潤如一滴封存多年的淚,他握著這枚棋子,像是忽然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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