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獨掌軍政 第四章 居心叵測,迎舊臣李嚴暗挑撥

一束陽光掃上武昌傳舍的門楣,像塗了一抹白慘的石灰,看門的侍衛懶洋洋地打著哈欠,把那陽光吸入了口鼻,又化作濁氣噴出來。

蓬頭垢面的乞丐盯著傳舍的大門,像盯著肥美的烤雞。他幾次想跨進門去,都被守門的侍衛攆出來,一開始丟了兩枚銅板施捨給他,後來見他不屈不撓硬要闖進去,便扇了幾個耳光,推了他滾遠。偏這乞丐特別執著,被打得鼻青臉腫,仍拽著可怕的倔強往裡沖。

「滾滾,臭乞丐!」侍衛對準乞丐的肚子踹了一腳。

乞丐著實很臭,約有半年沒洗澡,也許更長,頭髮擰成麻繩,一股股從頭頂垂下來,卻因膠合得太緊密,風都吹不動。衣服鞋襪都破碎出無數的細洞,像被老鼠磨過牙,那張臉早就沒了五官,像燒了百年的鍋底,唯有那眼白從純黑中泌出來,卻極瘮人。

他被侍衛踹到了要害處,疼得滿地打滾,嘴裡還不認輸:「王八蛋,狗眼看人低……」

馬車轔轔地駛過來,「叮叮」作響的鸞鈴敲碎了風,馬車在傳舍門口停住,華服高冠的使臣款款下車,撣撣衣袖,徑直要往裡走。

乞丐像炸屍一般跳了起來,揮舞雙手,用力號叫道:「鄧伯苗,鄧伯苗!」

鄧芝被駭住了,在武昌的大街上竟然被一個乞丐叫魂似的呼喊,他一身的雞皮疙瘩都冒了出來。

乞丐顧不得了,一面撩頭髮,一面撲過來:「鄧芝,啊呀,鄧芝,是我……」

他還來不及報出自己的名諱,便被侍衛一腳飛踹出去,一口血包著一顆牙吐出來,他忽然哭了,拍著地嚎道:「父母之邦,不得已而離之,可恨故鄉人便這樣對待別鄉遊子么?」

鄧芝忽然打了個猛醒,他推開攔在外圍的隨從們:「你是……」

乞丐像垂死呼喝般喊出來:「我是張裔,張君嗣!」

鄧芝湊近了一些兒,目不轉睛地打量自稱張裔的乞丐,在那張黑黢黢的臉上根本看不出白面書生張君嗣的半分影兒,他疑惑地說:「真是你?」

乞丐嗚咽:「那還有假么,偌大的東吳,只有一個張裔,就是我,是我!」

鄧芝又緊緊盯了他一眼,洶湧的淚洗出黑面下泛白的印子,猶如一隻抹了灰的白葫蘆,黑漆漆的眸子泛著瓷白的光,略能找到以往的幾分智黠。他也不管臟不臟,激動地握住張裔的手,語無倫次說:「真是你啊,君嗣、君嗣,我們都惦記你,丞相、丞相也惦記你!」

「丞相、丞相……」張裔跟著鄧芝的語氣念著,彷彿不是念一個稱謂,而是某個信念、某種痴慕,支撐著他的顛沛流離。那是流轉在故鄉天空的縹緲雲影,是治療相思的一味葯,心裡揣著念想,苦難亦足可忍受。這一刻見到家鄉人,終於知道苦海熬到頭了,成都的錦繡美麗將不再是一個夢,哦,還有丞相府寬敞明亮的廳堂,楠木書案上批也批不完的公文,以及白衣羽扇的那一個人,那張如浮雕般輪廓分明的、好看的臉,用暖濕的手輕輕拍著自己的肩,聲音像琴錚,笑吟吟地說:「君嗣做事一向很快。」唉,真想念啊,他抱住鄧芝號哭起來。

流落東吳近兩年的張裔回家了,他被雍闓的人捆來東吳,本是要向孫權獻寶,可孫權根本沒心思召見一個區區益州郡太守。他趁著看他的人不注意,偷偷溜走了,那幫人也懶得去找他,費盡心力尋到了,也未必能討賞,索性由得他流竄了。

他在東吳藏匿下來,身上又沒盤纏,不得已以乞討為生,餓急了,也曾干過偷雞摸狗的陰事兒,忍著挨著攢銅板兒,盤算著哪一日攢夠了錢回成都去,一定要回成都。他寧願死在成都的陰溝里,也不願在東吳富貴人家的屋檐下摸著肚皮曬太陽。

這段日子,他聽說蜀漢遣鄧芝為使,便奔來武昌傳舍門口蹲點兒,盼著能見一見故人。不想鄧芝受吳王孫權宴請,數日不曾回傳舍,他只好守著傳舍的大門風吹日晒,一度絕望地以為自己再也回不了成都,永遠在東吳做一個卑微的乞丐,靠著旁人施捨的殘羹剩炙苟延殘喘。

孫權見到換洗一新的張裔時,想不到東吳的乞丐里還藏著如此奇偉男子,他在心裡怪起了武昌令,是怎麼治理國都的,多了個來歷不明的乞丐竟不自知。秦穆公能在奴籍里發現百里奚,他孫權偏不能在乞丐里發現張裔,要知道當鄧芝第一次向他探問張裔下落時,他以為在聽齊東野語。

「張裔?」他當時一頭霧水,「什麼人?孤沒聽說過。」

鄧芝得不到孫權的准信兒,便知要在上百萬人中找到張裔,難度很大。他懇求孫權看在兩國結盟的分上,為蜀國尋找流落他鄉的大臣,孫權想都沒想就答應了他,為表示誠意,他下了敕令去各州縣,囑咐各地方官吏留意,可這才三日,張裔便自動跑上門來。

孫權和張裔才說了三句話,便喜歡上他了,這個白凈的男子光潔得像只葫蘆,雖經歷兩年的流離,白皮膚染了黑風霜,彷彿時間刻出的暗色皺紋,卻恰為他增添了富有魅力的滄桑。

「君嗣是成都人,成都風俗如何?」孫權饒有興趣地問。

張裔怡然道:「文質彬彬,堪為百世風範!」

「蜀亦有學乎?」

「文翁遣相如東入長安,授業經典,還訓教吏民,自此蜀學大興,足可比擬齊魯,《漢書》曰『巴蜀好文雅』,何以言無學?」

「蜀卓氏寡女,亡奔司馬相如,貴土風俗何以乃爾乎?」孫權笑嘻嘻地擠對道,他素來喜歡戲謔調侃,也不管是不是面對盟國使臣,顧及顏面的禮節先撇去一邊,能駁倒了對方快愜心意比在外交上虛與委蛇更令他歡樂,故而東吳臣僚都沾染上這謔弄的風氣,動輒就和使臣辯論。

張裔一點兒難堪也不見,不卑不亢地說:「愚以為卓氏之寡女,猶賢於買臣之妻!」

朱買臣是會稽人,用會稽人和蜀地人比較,這番針鋒相對,張裔一點兒虧也沒吃,卻把孫權擠對到牆角。

孫權大笑,張裔的機警辯捷沒有惹惱他,反而讓他倍增好感,他拍著手笑道:「張君嗣果然名不虛傳……」他忽然後悔了,不該答應鄧芝遣走張裔,應該把張裔留下來。

「君嗣,」孫權若有意味地說,「你能平安回返故里,亦是孤顧念兩家盟好,捨得放手,不然,西朝何能得君嗣之才!」

「張裔受吳王厚恩,焉能忘懷!」張裔得體地說。

孫權切切地說:「君嗣回去後,必能用事於西朝,終不作田父於閭里也,將何以報答我?」

張裔凝然道:「張裔負罪之身,歸必將委命有司,」他頓了頓,展開一個軟和的笑,「若蒙僥倖保全首領,四十八以前父母之年也,自此後大王所賜也。」

「為何是四十有八?」孫權好奇起來。

張裔略帶著玩笑的口吻說:「曾有相士為裔卜命,稱裔四十八之年有凶厄,若能趟險赴夷,壽可至八十,若不能,則休也。」

孫權撫須沉吟,俄而歡悅地說:「不知君嗣今年貴庚?」

「四十有一。」

孫權撥弄著手指頭:「好,孤便等你七年,望君嗣不要食言。」

這次輪到張裔後悔了,他瞧著那雙碧色眼睛裡焦渴的光,像被一隻相中了食物的獵豹凝視,渾身都冷起來。

潦倒異鄉,顛沛數載,本該收懾心神,保命回家,出的什麼風頭呢?在別國君主面前故作才高,博得了賞識,卻挖開了陷阱,自己怎麼忘記了君子當藏拙的古訓呢。

這一夜,張裔睡不著了,天還沒亮,他敲開了鄧芝的房,一個字一個字地告訴他:「我要提前回成都。」

霧氣從靜默的長江盪上了白帝城,濤聲被山的冷峻鎮壓住,騰不起喧囂的浪花。已是初冬了,長江上的水汽在兩岸間織出一張冰冷的蜘蛛網,網隨風搖曳,將那江上行船、棧道車馬推湧向前。

一葉小舟搖搖晃晃駛入永安界,船夫手持長長的竹竿,對著岸渚用力一撐再一拉。小舟被拉了過去,船夫跳下船,將系船的粗大繩索纏在渡口豎起的石柱上。

「天向晚了,暫在永安歇腳。」船夫一面拴船,一面對船上的客人說。

張裔抱著手臂望著蒼茫暮色,青色的山染著蒼白的水霧,像籠著面紗的持守貞潔的寡婦。碼頭上亦停泊數只扁舟,流蕩的水晃得木船吱嘎呻吟,行人踩著濕漉漉的岸堤來而復往,半個足印也沒有留下,一條棧道高懸在面前的山壁上,游蛇似的伸向雲霧深處。

他轉過身,霧水濃得如化不開的天青墨色,罩著夔門若隱若現的魁偉雄姿。他忽然地意識到,他已經穿過夔門,進入了蜀漢境內,東吳追趕自己的舟船已望不到了,如影隨形的危機也被夔門擋在了家門外,他原來回家了。

真的回家了,張裔深深嗅一口三峽冰冷的水汽,亦覺得是飲了醇酒,讓他感動得幾乎落淚。熟悉的鄉音隨風送耳,便似聆聽了世間最美的樂章。

他還沒有從那歸鄉的百感交集中拔出來,聽見有人在岸上喊他:「張君嗣!」

江岸有人疾步走來,那人身後跟著百十來個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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