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獨掌軍政 第一章 為穩政局,扶劉禪提前登基

蜀漢建興元年(公元223年),成都。

濕潤的夏風借了岷江的波濤,撲入了成都平原柔軟的胸懷,朦朧的白汽蒸熨著成都城的高牆低垣,彷彿整座城池披上了喪服。

章武皇帝已駕崩了二十五天,梓宮兩天前才運回成都,太子率百官迎哭於南門外,之後將梓宮迎進了蜀宮。恰在一個月前,蜀宮的最後一座宮殿竣工,漆味兒還沒吹乾,宮殿台基下尚散放著來不及收走的營造工具。可嘆宮殿初建時,章武皇帝開拔東征,待得宮閣樓台建成,他卻駕鶴西去,作為皇帝的威儀榮華竟一天也沒享受到。行伍中草創江山,行伍中又撒手人世,臣僚百姓都說章武皇帝是真正的奠基君主,一生辛苦顛沛,只為後嗣開基業定社稷。

因章武皇帝崩於白帝城永安宮,當時只是匆匆小殮,禮制較薄,梓宮運回成都後,太子為表孝道,特令重新厚禮小殮,所謂飯含珠玉、金縷玉柙、槃冰重官,一樣不能少。故而專管皇帝喪葬的東園一派繁忙,各樣陪葬明器一抬抬送往停靈的章武宮,城南的惠陵也正在大興土木,待得陵墓修建完畢,則迎接大行皇帝下葬。

整個蜀宮都忙碌在大喪的繁瑣禮儀中,哀傷反而淡了,太子尚未登基,雖已具皇帝之實,卻無皇帝之名,國家的年號仍叫章武,新年號已選定為「建興」,公門印章也刻好了,只是沒有發下去。各級官吏一面伏哭盡哀,一面等著新皇登基恩澤眾方,該陞官的陞官,該封爵的封爵,連大牢里的死囚也在必死的絕望中窺探到一絲生的希望,盼望著新皇帝大赦天下。

新朝在哀傷的死亡廢墟上搖搖晃晃地建立起來。

自章武皇帝的靈柩抬進蜀宮,廖立便忙得很,大概蜀漢上下除了諸葛亮,最忙的是他,倒不是他要統率國政,運籌帷幄,而是朝廷擢他負責皇帝大喪,正式的名目叫:脅大鴻臚典喪事。

一個「脅」字便顯出他不是第一負責人,而是副手。他雖然覺得「脅」很彆扭,好比纖塵不染的白紙上的一顆灰塵,但好在是重要的差事,若不是值得信任的重臣,豈能料理皇帝喪禮,也不免得意。

他任長沙太守,長沙失陷敵寇,遷巴郡太守,巴郡民生不睦。在侍中任上,又沒有什麼突出的政績,文治稀鬆,武功更見不得人。雖然自負才高,經國之用,竊以為自己有法正之智,卻難得重用,三十歲不到已做到一方郡守,三十歲過了,還是不高不低的一個官身,擠不進九卿之列。聽說新朝的九卿名單已擬好了,還沒有自己的名字,新晉的一批列侯爵位更沒有他的份。他覺得自己薄命,遭際多舛,找不到識己的伯樂。

人家封侯拜卿,他還要累死累活地把差事辦好,真真是為他人做嫁衣裳,好處一丁點兒撈不著,一想到這裡,起初的得意勁又泄了氣,不免生出幾分沮喪來。

這一日,他領著幾個東園武士抬著盛槃冰的青銅冰鑒,剛走到章武宮的丹墀前,便看見一群官吏圍在一處嘰嘰喳喳,麻雀似的說東說西。也不知說了甚笑話兒,幾個人撐不住,捂著嘴得兒得兒笑出了聲。

真是不成體統!大行皇帝梓宮前竟敢嬉笑,太沒規矩了!

他嚴肅地咳嗽了一聲,那幾個官吏聽見聲響兒,登時收住笑,埋著頭往後退開,卻翻起了眼皮。

「太子即刻前來臨喪,諸君各歸各位。」廖立拿出長官的威風來。

眾官不以為意,都道廖立是拿著雞毛當令箭,他憑什麼命令百官?真把自己當個人物。一時,有人果真依言歸位,有人卻站著不動。

廖立見眾人都不聽他指揮,惱氣便橫生出來,奈何發作不得,卻見一個陌生面孔的官吏排在一眾官吏前面,似乎剛才正是他聚著群吏閑扯說笑,因斥道:「你怎麼排在這裡?這不是你的位子!」

那官吏沒見著懼意,也不退後,理直氣壯地說:「回侍中的話,我是中都護的奉喪使臣,依朝廷大喪禮秩,該排在這裡!」

原來是李嚴的使臣!

這話不說還好,廖立聽見李嚴更來了氣。一個月前章武皇帝病逝白帝城,臨終前託孤給諸葛亮和李嚴,託孤給諸葛亮,廖立半句怨言沒有,託孤給李嚴卻令他怨恨重重。

論資格,論和章武皇帝的舊交情,李嚴差他廖立何止千里,章武皇帝卻給予李嚴託孤之恩,頓時李嚴在朝廷的班位,僅僅亞於諸葛亮。怪不得剛剛一群人圍著使臣吐舌頭眨眼睛,原來都是上趕著去討好求媚,馬屁拍圓溜了,將來李嚴稍作幫襯,諸人指日高升。

廖立冷笑道:「喲,我當是誰呢,原來是中都護的奉喪使臣,不過中都護是中都護,你是你,朝廷幾時說過為使可全權代替遣使官吏。再說了,便是中都護來了,也不合排在這裡,你知道這是誰的位置,又知道該怎麼排?朝廷大喪百官排位,首為諸侯王,次為宗室諸侯,次為三公九卿,次為二千石,次為列侯,次為六百石以下。你站的可是九卿之位,你是九卿么,中都護是九卿么!」

廖立確實富有才具,熟絡禮儀典章,一番質疑考據有依,咄咄逼人的追問像連弩似的射向使臣,懾得使臣往後一退,他不服氣地低聲嘟囔道:「你也不是九卿,有什麼資格管起中都護的排位!」

聲音雖小,卻扎入了廖立的耳中。這話恰恰掐住了他的死穴,周圍的官吏見二人起爭執,都聽出使臣在諷刺廖立,又不合當面表現出來,一面裝作沒聽見,一面憋著嗓門笑。

廖立不禁漲紅了臉,火氣再也摁不住,怒道:「說什麼呢,是君子便坦然言之,不要做小人耳語!」

使臣平平靜靜地說:「不敢,下官怎敢效小人耳語,下官只是以為喪制有本,我既為中都護使者,官階不及中都護,然有便宜相代之權。至於說排位,中都護為託孤重臣,不敢比擬三公,何以不能比擬九卿!」他顯然是李嚴特意挑選的人精,油滑得像泥鰍。

託孤!又一擊重拳砸中廖立的死穴,他幾乎要氣得暈厥過去,咬牙道:「你是個什麼東西!我讓你依禮秩行事,你便和我無理取鬧,仗著中都護的勢為所欲為!」

使臣不慌不忙地說:「我沒有無理取鬧,也沒有仗著誰的勢,侍中言差也。擅謗大臣,可是大罪,請侍中三思!」

威風沒逞著,反而被澆了一瓢冷水。廖立氣得手足冰涼,也顧不得什麼風度,竟自一把推過去:「退下去!」

那使者沒想到廖立動粗,因來不及躲閃,被推得身子一仰。他站立不穩,一跤跌在地上。

這一摔,偏把那撒潑勁頭摔了出來,使臣滾了一頭一臉的灰,大喊道:「哎呀呀,廖侍中打人了!」

真是惹著喪門星了,廖立抖著手,又後悔又氣恨,瞧著那使臣無恥的潑皮勁頭,風度儀態都不要了,啐了一口:「王八蛋,你訛誰呢?」

使臣還在打滾,周圍的官吏們慌忙來勸和,好心想拉他起來,他偏犟著不起來,還往廖立腳邊滾,便要把這擅毆臣僚的誣告坐實了。可惜這一滾準頭不夠,沒撞著廖立,撞著了抬槃冰的東園武士。

只聽「噹啷」一聲,巨大的青銅冰鑒直摔下章武宮的台階。整塊的寒冰飛了出來,滑出一路透亮濕潤的水路,摔成無數塊碎冰。那冰鑒打著滾轟隆隆翻下去,像是冰車碾過鐵橋,壓得剛砌的台階從中腰處裂出了參差的縫隙。在滾至台階下後,仍滾出去好長一截,「嗡嗡」的撞擊聲震疼了耳膜。

「你好大膽子!」廖立抓著把柄,如同打了翻身仗,興奮地喊起來。

瞬間,章武宮外陷入了瘋狂的混亂中。

遺詔慢慢地展開,黃帛像盛開的一朵金菊,還沾著清露似的淚痕。工整的八分書筆筆見著力度,想像不出這是一個垂危病人的手筆,似乎書寫者仍充滿了仗劍策馬的勃勃英武,他不過是在戎馬倥傯的空隙寫了一封深情飽滿的信。信寄出去的時候,他高擎寶劍,足跨烈馬,沖向兵戈交錯的戰場。洶湧如海浪的大風揚起他火紅的披風,天邊那絢爛的晚照勾出他馳騁疆場的英姿,再懷著思念等上幾日,他便會凱旋迴師。

劉禪撫著遺詔,忽然就哭了。

父親、父親,你竟然回不來了,便是聽你罵一聲「沒出息」,也不能了。彼此相聚的時間太少了,這個時候才後悔,為什麼當初不珍惜,偏要躲著藏著怕著懼著。值得懷念的溫馨記憶少得可憐,數一數,竟裝不滿一顆心,空隙很大,流進了遺憾的淚。

自己終究是愛他的,彼此不能斬斷的血緣是死亡也消融不了的思念,縱算你責怪我、怒斥我、輕鄙我,父子親緣卻不會減損,愛也不會減損,是那樣古怪扭曲,懷著崇拜敬佩和畏懼害怕的愛。像面對一尊光芒四溢的神,不敢褻瀆,不敢接近,只能遠遠地瞻仰,悄悄地崇敬。屬於尋常父子的恩愛,親昵的擁抱,溫存的私語,柔軟的深情,都像是陌生的一張面孔,隔著戳不破的輕霧。因為陌生,卻有了強烈的渴望,總奢望著某一天能擁有那樣尋常的感情安慰。

於是小心地盼著,膽怯地望著,那是藏在自己心裡的小秘密,有著溫暖的甜味兒和傷感的鹹味兒。可便是這樣微薄的願望也得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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