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白帝託孤 第八章 託孤托國,君臣對弈永訣別

漢嘉太守黃元的叛亂在沉寂了一個月後,因風聞諸葛亮東行省疾,以為朝中空虛,再起高揚反旗,火燒臨邛城,兵鋒所向,一片披靡亂相。

坐鎮成都的太子劉禪收到叛亂戰報,手足無措。外邊對黃元叛軍的動向傳得沸沸揚揚,有說他要兵臨成都,有說他打算南下越嶲,勾連南中有反側之心的大姓,把叛亂的火焰燒向蜀漢的整個南方,也有說他正順水路潛向白帝城。道路紛議,亂鬨哄像沒頭蒼蠅,皆是一派捕風捉影的瞎琢磨。

「該怎麼辦?」劉禪握著戰報滿地亂轉,求告地去問楊洪。

楊洪一點兒也不慌亂:「殿下可即遣將平叛!」

劉禪愁眉苦臉地說:「這是常理,只是該去哪裡平叛,叛軍動向不明,不可盲目調兵!」

楊洪思忖道:「臣以為黃元必定潛向白帝城!」

「為何?」劉禪迷惑,「諸臣皆認為黃元潛入南中,欲勾連南中反叛黨徒。」

楊洪分析道:「黃元在南中素無恩信,為南中夷人所厭棄,他入南中討不著好處,何故以身犯險?料其所行,不過欲乘水東下,窺視主上平安,若不得志,則奔吳求活也。為今之計,莫若遣將在南安、峽口扼守,門戶緊閉,黃元可成擒也。」

劉禪睜了睜眼睛:「當真?」

楊洪胸有成竹地說:「殿下寬心,臣不以虛言邀功,乃為社稷謀。」

該不該聽信楊洪呢?劉禪猶豫了,其實就是做一個決斷而已,執行皆由屬下處理,只是一個決斷,甚或說一聲不需要費多少言辭的命令,於他也像搬動一座山。他既擔心搬不動,又怕搬了一半塌下來害了自己。他很少做決斷,父親在時,他是父親馬鞍下唯唯諾諾的小孩童,諸葛亮統領國政時,他是丞相府的帷幕後沒有面目的雕像,人人朝他頂禮膜拜,說話做決定的卻是帷幕前的諸葛亮。

他偶爾覺得自己很窩囊,在父親眼裡,他永遠是沒有擔當、缺乏膽識勇氣的廢物嬰孩,在諸葛亮眼裡,他更是需要無時無刻呵護的嫩芽,瓷瓶兒一樣,摔打不得,非得用不實用的神龕供起來。聽說父親十七歲已在涿縣打出了聳動世人的名聲,他十七歲卻還是暖宮裡受不得風的嬌弱花草,頂著太子的精緻名頭,其實百無一用。

一輩子總要做次主吧,哪怕最後失敗了,也總比現在這樣有意義。

「那,那就這樣吧。」他最後終於說。

劉禪平生做出的第一個決斷不到一個月便收到奇效,黃元果然順水東下白帝城,早就在他必經路上等候的將軍陳曶、鄭綽一戰擒敵,黃元被押往成都,以叛亂罪名斬首示眾,漢嘉郡的叛亂塵埃落定。

緊接著,劉禪又做出了第二個決斷,黃元叛亂誅殺首惡者,脅從者若服罪,一概不問,並且妻孥不連坐,罪不相及。一時,民心大悅,蜀漢百姓都稱讚太子英明果斷,日後一定會成為有道明君。

原來做決斷是如此快樂的事,這讓劉禪開心起來,平定叛亂的勝利消息在他心裡燃起歡樂的火焰。他第一次有了做君王的興奮感,君臨天下其實很不錯,殺一個人和饒一個人都是沾滿了雨露的恩典。無數人匍匐在他的腳下,吻著他的鞋尖踏出的塵埃,他數著一顆顆恨不能埋入地里的頭顱,高興了賞給他們爵祿,令他們一遍遍呼喊陛下萬歲,生氣了用鋼刀橫在他們的脖子上,也不必真的砍下,他只想看見他們泣啼哀求的表情,彷彿演傀儡戲的倡優。

對天子來說,天下臣民都是倡優,他們只有表演得合了帝王的心,才能獲得官爵封祿,史書里的評價也會高一點。

劉禪那顆心悄然無聲地膨脹起來,雖然只是短暫的幾天,卻像是嘗到了甜頭,終究會在將來的一天再次喚醒那曾令他痴迷的記憶味道。

叛亂平息的戰報在四月初送到了白帝城,當時,皇帝正卧在床上,安靜地看著內侍們清點兩口竹笥,裡邊裝著諸葛亮剛給太子抄完的《韓非子》《商君書》,不僅原文謄寫,還加了註解。每一冊書都抄錄得極工整,筆筆見著力度,皆是諸葛亮旬月來熬夜趕工所書,一併要運回成都,以供太子閱讀學習。

劉備拿過戰報看了一遍,然後遞給諸葛亮,仰面一笑:「我輸了。」

諸葛亮也笑了:「陛下輸得快慰,臣贏得亦快慰。」

劉備笑道:「算算看,從我和孔明做賭局,果然是一個月,孔明神機妙算,我不如也!」

「非是臣神機妙算,而是臣相信太子。」諸葛亮目光堅毅。

劉備默然一笑,他注視著諸葛亮:「孔明有此相信,我放心了。」

皇帝放心了,他可以放心地把國家交給太子,也可以放心地把太子和國家一併交給他信任的臣子。

是的,信任,不摻雜任何猜忌、試探、防備的信任,一點兒的污垢都會褻瀆那神聖的信任。劉備想做一樁千古無雙的大事,在說出那驚世的言辭前,他必須首先自己心神無貳,不能存有任何雜念。只是,諸葛亮能理解他么,朝臣們能理解他么,天下能理解他么,後世能理解他么?

他望著拉開的窗外飄進來的綠樹枝兒,和風爬過窗檯的脊樑,溫柔地盪在他沉思的臉頰,他微笑道:「孔明,出去散散心吧。」

江上起風,「嘩啦啦」吹得永安宮裡的布幔一陣亂飛,陽光在風裡翻滾,讓那風有了暖暖的氣息。

沿著宮後的山道,諸葛亮慢慢推車前行,劉備安坐車上,身上披著厚厚的絨毯,裹得像個角黍。身後是迤邐相隨的侍從,離他們不遠不近。

他們行到白帝城的最高處,一時山風呼嘯,遍野迴音,俯瞰著腳下奔流不息的長江。江水拍擊兩岸,千岩巨石在波濤的沖刷下,似被斧鑿般留下累累痕迹,霎時胸襟肅然一開。

「江水滔滔,猶如英雄霸業漸去,終不能回頭!」劉備重重地一嘆。

諸葛亮給劉備掖好絨毯:「陛下但將身體養好,臣與陛下還要開創更大的霸業!」

劉備瞧了他一眼:「怎麼跟那些太醫一樣,也學著哄我?」

「陛下……」諸葛亮想說話,劉備卻揮手止住了,「別說了,也別再哄我,自己的身體自己最清楚,我是不行了!」

他因不想諸葛亮又勸慰,岔開話題道:「說多了喪氣話,且說一樁喜事吧,非得問問你,再不問,只怕又忘記了。」

「何事?」諸葛亮好奇起來。

「太子年長,這一二年便當擇妃,我的意思是,」劉備漸漸展開笑靨,「莫若讓果兒和阿斗結成姻緣,你看如何?」

諸葛亮驚愕地蒼白了臉,透亮的眸子里沒有一絲喜悅,濃重的黑翳吞噬了他的清明,他喃喃:「陛下……」他微微顫抖著,艱難地說,「不可。」

劉備驚詫:「為何?」

諸葛亮緩慢地說:「陛下錯愛臣女,是臣女福分,奈何臣女卑賤,配不起太子,望陛下另擇佳偶。」

劉備怪道:「這是什麼話?他們自小一塊兒長大,彼此都甚熟悉,說什麼配得上配不上,這不是實話!」

諸葛亮又辯解道:「陛下可還記得,在荊州時,有個老道為果兒看命盤,說果兒命中注定不宜婚配,若想一生平安,必要在家清修靜心,還可益壽延年。」

「道士之言,天命之說,孔明也信么?這不是理由。」劉備搖著頭。

諸葛亮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忍受著,吞沒著,卻最終逼著自己從傷痕纍纍的臟腑里挖掘出痛苦的字眼兒:「果兒終生不能生育……」淚水的泉眼瘋狂地沖著閥門,他死命地摁住了。

劉備驚得難以置信,他責道:「你怎麼不早說?」責怪完了,又覺得自己無理取鬧,他掐著自己胸中的疑問和驚異,「難為你了……」

諸葛亮便是這樣的人,痛苦永遠埋在心底,再深的傷害都藏在骨骸里,他不肯昭示人前,亦不願誰走進自己的內心世界。

諸葛亮無力地擁出一縷笑:「陛下既說到太子選妃,張將軍的兩個女兒溫良恭淑,可為太子參酌。」

劉備沒有說可不可,戚戚地長嘆一聲:「阿斗要恨他爹咯……」他惋惜地搖搖頭,「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奈何!」

君臣彷彿沉入了無邊的哀傷中,長江的濤聲隨風盪上天空。劉備在那巨大的聲響中沉默著,彷彿在聆聽太廟鐘磬,良久說道:「黃元這一場叛亂,卻讓我心中陡起憂患,孔明知其憂乎?」

「陛下可是為南中?」諸葛亮試問道。

劉備點頭:「黃元不過風聞朕躬違和,便起反側之舉。我擔心若一旦江河歸海,南中叛亂陡生,不可遏制!」

這話說到了諸葛亮的心窩處,兩年以來,他便糾纏在皇帝的東征和南中的叛亂間,心思忽而東忽而南,彷彿被風吹亂的指南。為了穩定國家大局,他熬碎了骨血,想爛了頭緒,唯恐後方糜爛,前方受掣,若是兩面遭難,他縱算把自己焚身投火,可能不能救得了這個新生而脆弱的國家?

「陛下所慮正是臣之所慮。」諸葛亮誠實地說。

劉備似笑非笑地牽了牽嘴角,認真地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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