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白帝託孤 第四章 孫權隱忍陸遜佯敗,東吳誘敵深入

劉備東征的軍隊剛開出險惡的長江上游,東吳便迎來了曹魏的使臣。

迎賓的亭台上,東吳君臣和魏國使團兩兩相對,著鮮衣的鼓吹儀仗整整齊齊地站成三排,涼悠悠的秋風繞著亭台盤旋,不遠處的長江呼嘯著寒冷的聲音,似那深徹的悲情吶喊,沖向了武昌城的上空。

邢貞把詔書高高地捧起,目光從詔書邊角暗暗瞥下去,焦黃的布帛展開來似一張烤得太熟的雞皮,皮上透著光,映著東吳君臣扭曲的臉。

孫權似乎猶豫了一下,碧藍的眼睛裡有奇怪的情緒一閃,像即燃的火花般,很快就熄滅了,他輕輕一整衣冠,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臣孫權叩首受皇帝陛下詔策。」

他這一跪,像拉下去一塊幕布,把立在身後的臣僚全顯了出來,排在最前面的張昭雙頰一陣痛苦的抽搐。他竟下意識地向孫權伸出一隻手,手指僵硬地蜷曲著,像燒紅的鐵鉤子,彷彿是想把孫權拉起來。

邢貞昂起了頭,一丁點的惶惑也沒有,看著詔書慢吞吞地念起來:「蓋聖王之法,以德設爵,以功制祿;勞大者祿厚,德盛者禮豐。故叔旦有夾輔之勛,太公有鷹揚之功,並啟土宇,並受備物,所以表彰元功,殊異賢哲也……」

他念得很慢,還拖出長長的尾音,彷彿在太廟念誦祭天禱文,抑揚頓挫,字正腔圓。這篇策文特別長,也不知是哪個文墨吏捉筆,文辭華美雅正,策命的九錫皆做了比興的冗長形容。

「授君璽綬策書、金虎符第一至第五、左竹使符第一至第十,以大將軍使持戒督交州,領荊州牧事。錫君青土,苴以白茅,對揚朕命,以尹東夏……今又加君九錫,其敬聽後命。以君綏安東南,綱紀江外,民夷安業,無或攜貳,是用錫君大輅、戎輅各一,玄牡二駟……」

他不停口,孫權便一直跪著,東吳臣僚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張昭已氣得滿面通紅,又不合當場發作,把臉狠狠地扭過去。武將們卻是目眥盡裂,潘璋、韓當諸人已摁著劍,拔了一半,只等誰先發難,當即剁爛使者的臉。

邢貞卻置若罔聞,彷彿東吳臣僚的忿怒是窗外殘陽,照不進這緊鎖的房門,仍舊慢悠悠地念策文,目光不時滑下去,落在那平穩的後背上,那脊梁骨像被焊死在地縫裡的鐵柱,一絲兒也不動。

你可真能忍呢!邢貞在心底冷笑了一聲,不動聲色地繼續捧著策文就讀。

「欽哉!敬敷訓典,以服朕命,以勖相我國家,永終爾顯烈。」

漫長的策文讀完了,邢貞輕輕合上詔書,目光閃爍地等著孫權的反應。

孫權把額頭貼住地面,朗聲道:「臣叩謝陛下聖恩!」

邢貞把詔書轉遞給一名侍從,讓他再交給孫權,也不親自扶起孫權,只用下巴懶洋洋地點了點。那份倨傲讓東吳臣僚的怒氣更大了,徐盛瞪大了眼睛,若不是旁邊有人攔著,已衝過去一劍封喉。

孫權終於站了起來,他聽見身後臣僚壓著怒火的窸窸窣窣之聲,臉上的表情很淡,倒還斂出幾分謙恭之色。

邢貞笑眯眯地說:「吳王,使臣來時,陛下曾吩咐,聽聞東吳有稀世寶物,陛下甚好寶物,望殿下不吝贈送,陛下當重謝!」他又使個眼風,有侍從把一份清單交給孫權。

東吳臣僚頓時炸開了鍋,曹魏令東吳俯首稱臣,致其君主有屈尊之辱,還伸手要這要那,真把東吳當作無所不順的僕從。這種公然的凌辱像尖刀般捅在東吳臣僚們的心上,是可忍孰不可忍,諸人再也摁不住那股窩囊氣了。

張昭沒好氣地說:「東吳殘鄙,怕找不到皇帝陛下喜好的寶物,請使臣回去復命,皇帝陛下可去別處找找。」

「東吳不是宮中雜役,可任由皇帝為所欲為,要尋寶物,去西蜀找劉備,他那兒的奇珍異寶數不勝數!」徐盛怨氣衝天地說。

孫權忽地沉著臉色訓道:「誰讓你們說話的?沒規矩,退下去!」他對邢貞賠笑道,「鄙邑之人,疏野少禮,望使臣勿怪。陛下所求寶物,吾一定盡心備辦,待使臣復返之時,裝囊帶去洛陽,供陛下賞玩。」

邢貞呵呵地笑道:「吳王果然懂禮,其實陛下所求也不是什麼值錢玩意兒,只是陛下深知吳王忠心,視東吳為自家庭院,但有些許喜好輒白吳王知曉,乃親近之意。」

孫權堆著笑說:「陛下厚恩,孫權怎能不知?必當盡進忠心,具以相奉。如今逆賊劉備東進,侵我邊鄙,擾我疆土,承陛下為我屏障,使我得全心討敵,陛下聖德,東吳沒齒不忘!」

邢貞笑道:「吳王是明白人!」他收著放肆的笑聲,「還有一句,吳王的任子何時送去洛陽?」

孫權像被攫了一把,徹骨的暗傷讓他呼吸不暢,他用力撐住,笑容罩住了臉上所有的表情:「小兒年弱,教訓不足,恐此去一別,父子暌違,未免傷情。但能承奉陛下,是吾子榮光,不過一二年,當遣其入都,隨侍陛下左右,聆聽聖朝讜訓。」

邢貞捋著須:「也罷,我先稟明陛下,只是吳王還是早些決斷。」

孫權「是是」地答應著,他熱情地請道:「使臣請隨我入宮赴宴,以敘闊情。」

邢貞不推辭,由孫權親自帶路,他卻大搖大擺地從東吳臣僚間穿過去,眼皮也不耷拉一下。

一肚子窩火的徐盛對著邢貞的背影啐了一口,再看自家主公紆尊降貴地屈於邢貞之下,一時悲憤交加,捏著拳頭恨道:「吾等不能奮身出命,為國家並許、洛,吞巴、蜀,而令吾君受小人盟,是為大辱!」

「和劉備拼了!」周圍的武將激憤難當,潘璋拔出腰刀,滿腔的幽恨灌注在手臂上,他大喝一聲,一刀剁在亭台前的石梐枑上,黃白的火星子噴得暢快淋漓,生生鑿出一條齒牙參差的裂縫來。

陸遜在門口細心地解下鞋子,白凈面上有細密的汗珠子,他面向外停了一剎,從走廊上襲來的穿堂風是纖細的手指,將汗珠一顆一顆撿走,他理了理衣冠,從容地走了進去。

孫權正埋著頭翻動案上的文書,因逆著光,輪廓像泡在水裡,稜角不甚清晰。

「主公!」陸遜行禮道。

孫權抬臉看了他一眼,一言不發地把文書交給陸遜。

那是荊州戰報,劉備所率八萬大軍日夜兼程開赴荊州,前鋒馮習、張南所部已在巫縣大破吳軍,一鼓作氣佔領秭歸。後續部隊正源源不斷地湧來,長江的南北兩岸飛揚著蜀軍的旌旗,武溪蠻夷也受蜀漢蠱惑,不少渠率正在騷動,準備在南荊州對東吳發動襲擊。

「伯言,形勢對我東吳不利,劉備大軍數戰告捷,我東吳士氣低落,屢戰屢敗。」孫權沉重地說,透亮的陽光從他的側臉飛過去,把那長久湮滅的輪廓顯出來,那張臉像蒸熟的發麵饃饃,浮腫的五官失了硬度,亦不知是多少日子徹夜不眠,輾轉的煎熬把君王的英武之氣腌成了沼氣。

便是這悄然的一眼,讓陸遜又傷切又敬佩,傷切的是敵寇犯境,東吳臨難,自家主公宵旰操勞,晝夜不眠,一面頂住巨大的戰爭壓力,一面與諸方勢力周旋;敬佩的是為了賺取最後的勝利,不惜忍辱負重,含垢藏拙,這番忍耐力真非常人能比。

陸遜一面在心裡轉著念頭,一面看著戰報,俊秀的臉上卻漾著平靜的水波,他沉穩地說:「主公欲和還是欲戰?」

「欲和怎樣,欲戰怎樣?」

「主公若欲和,只需將荊州讓出去,劉備不得荊州誓不罷休,荊州一旦得手,他必定退兵!主公若欲戰,」陸遜一停,目光炯然,「則忍數日屈辱,驕其兵,老其旅,劉備必敗!」

孫權沒有立即回答,他輕輕地撫摸著案角,尖銳的糙痛磨損著他蒙蔽的雄心:「孤不會把荊州讓出去,為了奪得荊州,數年來苦心孤詣,諸臣畢力,方才將荊州囊括。若一朝舍之,對不起我東吳上下群僚,更對不起……」孫權咬著牙,唇角抽搐著,「那諸般屈辱!」

陸遜被孫權的話勾拔得心中盪開漩渦,他沒有立即回應,只是仰起頭,神情霎時有些肅穆。

孫權微微挺起身,目光凝定地鉤住了陸遜的眼睛:「所以,孤不會和劉備講和,但若戰……伯言何以認為劉備必敗?」

陸遜胸有成竹地說:「劉備長途奔襲,雖看似順流相攻,卻因戰線過長,糧秣輜重運送困難,從夔門入荊州,道路崎嶇,兵行艱難,我們可將山林原隰讓與他,退居平地,緊守關隘,劉備不得已處於逼仄圮地,進不可攻,退不可返。他遠離本國而力爭疆土,本應求速戰速決,我們堅守不出,背靠江表,在家門口作戰,我們可耗,劉備卻耗不得。時間長了,劉備師老軍疲,他要麼退兵回蜀,要麼被我精銳擊破。」

孫權多日鬱積成泥的心像被大雨澆出一彎清水,他直起身體,黯淡的目光有了神采:「怎樣讓劉備陷於圮地?」

陸遜振振有詞地說:「將欲取之必先予之,欲求大勝,必須先不惜小輸,請主公暫忍數日敗仗,我們步步退後。劉備求勝心切,必定步步緊逼,待得誘他進入平地,我們切斷長江通道,劉備別說是八萬大軍,便是八十萬,也陷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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