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白帝託孤 第三章 英雄暮年壯心未已,劉備忍悲征吳

蜀宮後苑內,一川流水脈脈如玉,彎曲如女子玲瓏的線條,曲水的盡頭是一座亭台,午後的陽光在亭台間猶如精靈般跳躍。

一陣風起,吹得亭閣外的花草撲簌簌亂舞,劉備抬起手揮去滿眼的飛絮,徐徐一回身,便看見趙雲已跪在亭閣的台階下。

「子龍,平身吧!」劉備笑著揚起手。

趙雲恭謹地站起,也不挺直身體,劉備在亭中招手:「過來坐!」

趙雲上了亭台,也不敢坐,垂了手只是站立不動。劉備拍拍亭中的石墩,一面自己坐下,一面指著另一方墩:「坐下呀!」

「君臣有別,臣不敢坐!」趙雲面露肅然。

劉備「嘖」了一聲:「聖諭,賜趙雲坐!」

趙雲只得參禮相謝,斜著坐了半個身子,他面前是個闊大的石案,案上擺滿了旨酒珍饈,碗碟鋥亮泛光,映著杯中的瓊漿和盤裡的菜肴。

「該是吃晚膳的時候了,子龍與朕同進膳吧!」劉備舉起了一隻酒爵。

趙雲慌得站起:「臣不敢!」

劉備「當」地落下那酒爵,臉上神色不虞:「子龍,你做什麼?這樣也不行,那樣也不行,你拘謹如此,還是當年一身是膽的常山趙子龍么?」

趙雲低聲道:「此一時,彼一時,如今陛下貴為天子,天子威儀,臣僚恭順,本為禮法,臣不敢擅亂!」

劉備抓起一雙竹箸,惱恨地「叮噹」敲杯子:「你也這樣說,他也如此說,吃一頓飯也吃出禮法來了!」他氣得想要摔箸,可又怕當真摔了,趙雲更加誠惶誠恐,只好拿著竹箸一上一下地揮動。

趙雲束著手,臉上的表情恭順而敬畏,彷彿是雕在宮門外凝重莊嚴的石闕。

劉備無奈之極,清清嗓音,正經八百地說:「趙雲聽旨!上諭:趙雲與朕共進午膳,不得推阻!」

「臣遵旨!」趙雲回答得很爽利,可坐下時還是捏著臣僚的姿態。

亭中的內侍為兩人斟滿了酒,劉備高擎酒爵,笑道:「來,君臣同飲!」他仰頭一干而盡,斜眼看去,趙雲果然不敢推辭,那杯酒水一滴不剩。

儘管知道趙雲是遵旨飲酒,他還是感到喜悅:「這就是了,少扭扭捏捏。子龍與朕相識於微末,三十年患難相知,名雖君臣,實為兄弟,若因禮法隔閡,使舊情生疏,真真生分了!」

他再命內侍斟酒,也不忙著飲下,只舉著酒爵慢慢轉動:「子龍,朕是有話直說的人,子龍與朕交情匪淺,朕不和你繞彎子,你怎麼看東征?」

趙雲一怔,旋而卻是明白了。這一段時日以來,劉備頻繁宴請臣僚,不是獨設一席,便是諸人同筵,明裡是體恤臣屬,與臣無閡,實則若細細觀察,會發現這些被劉備宴請的臣子全都對東征存有腹誹。皇帝在朝堂上勸說不了他們,只好私底下採取懷柔手段。皇帝越來越感到東征阻力重重,為了盡量減少朝廷的反對聲,他不得不忍下耐心,一個又一個分別說服。

如今是輪到自己了么?自己曾經在朝會時公開進諫反對東征,皇帝也許是以為他們二人交情非同一般,應該事事步調一致,可自己這次竟然站在了他的對立面。君臣恩情三十年,一朝暌違,不免心傷吧。

趙雲思量著,話語卻很淡:「臣的看法已在朝會時盡皆說出,陛下已知。」

真是太謹慎了,像是把自己裹在蛹繭里,左一層右一層密不透風,偶爾露出一個頭,又匆匆地縮了回去。

劉備沉住氣,諄諄地說道:「朕要聽你現在的想法!」

趙雲恭順著聲音:「臣的想法不曾改變。」

劉備輕放下酒爵,說話的聲音也緩緩沉下:「那便是反對了?」

趙雲不說話,表情沒有改變,可劉備感受得出他內心裡的堅持,趙雲恭謹溫良,不忤君父。然若主意拿定,君父也莫可若何。

劉備神情落寞地沉默了許久,亭外的風吹起水面落紅,才讓他從冥想中醒來,他自失一笑,期期地問道:「子龍可知朕為何要東征么?」

趙雲簡單地回答道:「為荊州,也為雲長。」

劉備無聲地一笑:「此為前兩個緣由,然還有第三個緣由,」他很慢很重地說出三個字,「為後世。」

趙雲遲疑惶惑地微睜了眼睛,但他守持謹慎,並沒有著急追問,只是求教似的望著劉備。

劉備端起酒爵,不帶表情地飲了一口:「劉玄德一生戎馬,以愚鈍之姿遭際亂世,數十年征戰頻仍,而乃忝登帝位,承嗣漢朝血食。本欲率義師討賊寇,恢複漢家宗廟,不料遭荊州之失,雲長之難,基業半損。心傷神絕,痛定思痛,遂決定起兵征討東吳,並非意氣用事,不忍私憤。」

他嘆著氣又飲了一口酒:「若不取荊州,憑益州一地,山川險塞,雖可偏安一方,做個偏霸也不成問題,但那怎是英雄器量,又談什麼興復漢室?公孫述當年守成都而偏安,不思進取,卻先修飾邊幅,盛置帝王鹵簿禮儀,馬援一見,便道,『此子何足久稽天下士乎?』因而辭歸。不過數年,光武征蜀,公孫述重傷身死,為他人所笑。」

酒爵在劉備的手中輕輕轉動,他幽幽的目光落在盈盈的酒液里:「朕不做公孫述,也不想讓朕的子孫做公孫述!」

他重重一放爵,酒液彈跳著蹦出來,掉在他突起青筋的手背上:「所以,朕必要東征,為後世打下一片基業,然後才可圖中原、平天下!」

趙雲微微挺了身體,他張了張口,聲音沒有發出來。劉備卻看見了他的欲言又止,他瞭然地說:「子龍是想說,荊州可緩圖,當北取關隴,也可為基業,是么?」

他也不等趙雲答應,自顧說道:「關隴之地,西北王氣所在,秦漢以此得天下,朕豈不知關隴重要?但朕想把奪取關隴留給後人去做,朕在有生之年只能拓基業,給後人的肩上減一分負擔。」他突轉傷感,手中的酒杯顫抖了,「子龍,朕老了,沒有多少時間了,再不抓緊一點,也許,也許就沒有機會了。」

趙雲「騰」地站起來,眼淚緩緩地垂落了,他顫抖著喊了一聲:「陛下!」他雙膝一震,只手撐地跪下,「臣雖仍對陛下東征有異議,但臣受陛下厚恩,三十年生死情誼須臾不敢忘懷。陛下若起兵伐吳,臣願隨陛下出征,馬革裹屍,死而無憾!」

劉備眼淚滾滾,他拖住趙雲的雙手:「子龍,有你這句話足夠了,足夠了……」

他欣慰地笑了笑,舉起爵飲了乾淨:「子龍忠心,朕已瞭然,此次東征,子龍不必跟隨!」

「陛下,讓臣去吧!」趙雲求告道。

劉備摁著他的肩膀,讓他坐下:「朕想請子龍分白毦軍一部鎮守江州,以為後援,若東征有失,子龍領兵守關保隘,還可保得住益州。」

征伐未起,劉備竟連失敗的結果也想到了,趙雲心中難過。他不肯輕易放棄,又懇求道:「陛下,臣還是想隨陛下東征,白毦軍為我季漢精銳之師,怎可分部,鎮守關隘可遣他將,臣願為伐吳前部先鋒!」

劉備很慢地搖搖頭:「朕要為後人留下你……」

「陛下!」趙雲被震得心神俱散,眼淚大滴大滴地拋出來,恭謹也罷,矜持也罷,都被劉備的這句話敲碎了,他嗚咽著哭出了聲。

劉備從袖子里抽出手絹給他:「別哭,我們好不容易吃頓飯,哭哭啼啼的,壞了胃口。」

趙雲瓮聲答應,劉備親自給他拈菜,趙雲舉箸入碗,對著滿碗的佳肴,又哪裡能夠吃得下。

忽然,亭外的長廊里響起了滾雷般的腳步聲,像是草原上奔騰的野馬。

劉備望那聲音一瞧,開懷笑道:「混賬來了!」

腳步聲旋風般掃到亭台,一個炸雷似的叫聲震得亭柱也晃了一晃:「陛下!」黑熊似的身影匍匐著跪倒,衝撞力量幾乎要將那台階壓出一個坑。

劉備哈哈大笑:「張老三,天下無雙的大嗓門,快滾上來!」

張飛響亮地答應一聲,兩步跳上亭台,乍一瞥見趙雲,驚喜地道:「子龍也在!」目光掃到趙雲臉上的淚痕,他驚異道,「咋了,被陛下罵哭了?」他對劉備甩了個埋怨的眼神,「陛下,子龍恁大一個男人,你還罵他,傳出去,常山趙子龍的英雄氣概大受挫折,以後還怎麼見人?」

「我哪裡罵他了?」劉備笑著呸了他一口,「滾過來坐好,餓了沒有?」

張飛盯了一眼案上的酒菜,咽了一口唾沫:「陛下,君臣有別,臣怎好與陛下共食?」

劉備瞪著眼睛罵道:「不許拘謹,把那些規矩通通丟掉!」他重重地一拍石案,「今日只有兄弟,沒有君臣!」

張飛搓著手:「可是你說的,那老張不客氣了!」他跳著坐上石墩,將牛皮臂韝解開胡亂一丟,袖子捋得老高,先飲了一大爵酒,抓起一雙箸,三下五除二。只見竹箸飛舞,牙齒嚼動,酒杯子共碗碟子一揮,油星子與菜葉子齊飛,不到半個時辰,一案的酒菜竟吃下去了大半,打著飽嗝仍嚷叫著不夠。

劉備搡了他一把:「還是這饕餮嘴臉!」他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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