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白帝託孤 第二章 尚書台賢相理亂政,嘉德殿君臣議時局

嘩啦啦的竹簡翻動聲從尚書台官署的門窗往外漏泄,朝服齊整的分曹尚書和各級官吏埋首函牘,成山的卷宗分類排列,不斷還有公門文書送進來,竹簡帛紙彼此累疊起來,讓這公署像藏典籍的蘭台。

尚書令劉巴劇烈地咳嗽著,不得已用手絹捂住嘴,咳嗽聲低弱下去,像悶死在井裡的一隻蛾子。慘白的臉滲著豆大的汗珠,他卻不肯歇息,一會兒批複緊急公文,一會兒整理文書,一會兒對下屬反覆叮嚀,一會兒回答黃門令宣傳的皇帝口諭,整個官署便見得他佝僂著背來回跑,彷彿一隻忙碌至死的螞蟻。

蔣琬捧著一卷文書走向他:「尚書令,剛收到的漢中急報。」

劉巴一手捂住口,一手將文書在案上攤開,文書有三份,他一一認真讀過,白臉上頓生出惱恨的紅色,氣得一巴掌摔在文書上:「唉,這個楊儀!」

蔣琬垂手立在一邊,上峰不發話,他從不會打聽,嘴還特別嚴,就算是極其稀鬆的小事,也不肯外露。坊間戲言蔣琬的嘴用鐵釺也撬不開,同僚說他是溫吞水,慢騰騰的像太陽底下優哉游哉的蝸牛,腹中卻很有滋味。

劉巴喘著氣,臉上的淤紅像魚鰓似的翕合。他「噗噗」地敲著案,氣憤攪得他五內像打開了活塞,燒心的氣流竄來竄去,咳嗽的聲音大了幾分,正沒個宣洩處,卻見諸葛亮走了進來。

尚書台的官吏們紛紛起身行禮,諸葛亮一徑里走向劉巴,一把拉住他,關切地說:「子初身體違和,本該在府中養疾,如何又入公門?」

「不放心……」劉巴喘喘地說。

諸葛亮嘆道:「子初憂心公事,忠悃褒嘉,只是需勞逸結合,萬萬不可因勞成疾。」

劉巴道了聲謝,想了一想,始終還是梗著心結解不開,便把剛收到的文書轉給諸葛亮:「丞相,出了件麻煩事。」

諸葛亮展開來細細閱讀,三份文書由三個人所上,一個是漢中郡功曹,一個是漢中太守魏延,一個是尚書楊儀。雖然三人各說其意,諸葛亮卻大致摸索出事情的脈絡,這說的是尚書楊儀奉朝命案行漢中郡,查驗到漢中太守魏延有擾民之舉。他不待先以公文上告尚書台,卻擅行便宜之權,把魏延的下屬抓起來拷掠捶楚,迫其供認罪行。這事被魏延得知,他一怒之下,派兵搶了楊儀的鹵簿,將楊儀關在公署里,三日後才放出來。兩人現在鬧得不可開交,各自寫了表文告狀,楊儀痛哭流涕傾訴委屈,魏延義憤填膺力陳冤枉,彼此都言之鑿鑿,決不退讓,勢要朝廷做出一個公正的判決,總之是有他沒我、有我沒他。

諸葛亮把文書依次翻了翻,三份表章都太過情緒化,漢中郡功曹的上書也在竭力為魏延說話,所謂客觀幾不可見,他躊躇道:「魏延擾民……」

劉巴壓著咳嗽,撐著力氣說:「年初魏延肅清邊寇,蕩平羌戎,山民降服。魏延便以強者為兵,羸者充戶,聞說部伍過於操急,致良民受戮,原也該敕令警醒。但楊儀太顢頇,縱然魏延有不法妄舉,亦不該越權考掠府君屬下。」

文書放下了,諸葛亮思索著,楊儀的手無疑伸得太長了,他本被朝廷派去巡查郡縣民生,卻管起了府君的軍務,這是任哪一位鎮邊守將都不能觸碰的底線。楊儀這種好大喜功的年輕官吏,諸葛亮見得太多了,冒進的心太強烈,無日不在祈望辦大案,渴望著令世人刮目相看的一鳴驚人,以便憑此扶搖直上。

諸葛亮已謀思妥當,說道:「宣尚書台敕令,即傳楊儀回都。」

「楊儀回來後,該怎麼處置?」

「楊儀為尚書台屬吏,子初可便宜決斷。」諸葛亮語調輕輕地說。

劉巴又問道:「那,魏延呢?」

諸葛亮道:「擅緝朝廷官員,不是輕罪,但魏延為守關大將,有特赦之權,就罰俸三月吧。」

劉巴擔心地說:「只恐魏延不服順,他可是與楊儀不共戴天,輕易饒不過。」

「無妨,亮親自去信給魏延,曉以利害。」

劉巴摸出門道了,諸葛亮貌似公平的處理下,實則是赤裸裸的縱容,甚或有偏袒的嫌疑,嚴峻不容私情的《蜀科》高懸公門,多少徇私官吏被嚴法褫奪官身,甚至丟了性命。作為刑法的制定者,諸葛亮一向嚴守法度,不僅自己遵從,還諄諄告誡屬下不越規。如今楊儀和魏延公然侵犯刑律,諸葛亮卻破天荒地寬縱了,劉巴縱算恭默,也不得不提出疑問:「是否太寬縱了?」

諸葛亮幽幽一嘆,意味深長地說:「非常時期,不能亂。」

像風吹浮萍,盪開了清明的水面,劉巴頃刻明白了。朝廷甫建,皇帝有東征之議,雖受百官阻撓,可固執的皇帝卻咬死不鬆口,東征勢在必行。值此非常之秋,邊鎮若生俶擾,內憂外患交錯迭生,這新生的國家將自潰於內訌。

劉巴想到朝廷而今舉步維艱,鎮將和台府官吏還在鬧彆扭,為那點子私利彼此告刁狀,罔顧國家公義,不禁氣恨起來,指著蔣琬急吼吼地說:「立即下尚書台敕令,把楊儀調回來!」

「南中,南中急報!」一名尚書郎捧著粘翎毛的急報奔了進來,急躁得像宅院失了大火,險些在光溜溜的地板上摔一跤。

劉巴趕著去把急報接過來,拆下翎毛和封泥,先交給了諸葛亮。

這急報讓諸葛亮的臉色凝重起來,他緩緩地垂下手,像是被忽然的噩耗加重了負擔,一瞬的失神後,把急報轉遞給劉巴。

「益州郡雍闓殺了太守正昂……」劉巴驚愕地念道,急、怒、痛、恨像一記記重拳,捶在他嶙峋的胸膜上,他爆發出幾聲滯重的咳嗽,慌得蔣琬攙住他,小心地給他揉背。

諸葛亮知劉巴憂急,慰藉道:「子初勿急,事未至殘破之時,尚還能補救。」

劉巴用力拍著胸口,把被痰黏住的聲音拍出來:「得趕快送呈,送呈陛下……」

諸葛亮把急報一卷:「我親自送。」他伸手輕搭上劉巴的肩膀,體恤地說,「子初回府養幾日吧,累壞了你,尚書台歸依何人?」

他背轉了身,匆匆地走出了公署。外院的天井裡,修遠正倚著一株老梅樹,懷裡抱著一紮卷宗,獃獃地看著日光在房檐邊跳上跳下,像膽怯的竊兒,揣著不值錢的毛線團,一路逃一路撒落。

他回臉看見諸葛亮:「先生,現在去哪裡?」

諸葛亮伸手把他懷裡的文書拿過來,用心地撫了撫:「去見陛下。」

「先生有八九日沒覲見陛下了。」修遠盤算著日頭。

「是十一日。」諸葛亮輕易就把準確的日子說了出來,他微仰起臉,斜飛的日光刺疼了他的眼睛,他卻不想迴避那疼痛,反而把自己更持久更深入地投入了沒有防護的荊棘林里。

從嘉德殿的窗口望出去,能看見新修的宮殿骨架沉浸在藍瑩瑩的煙霧裡。沒有加蓋瓦當的屋頂像刑天手中揮舞的干戚,挑起了那一爿水漉漉的蒼天。工匠敲打榫卯構件的聲音若斷若續地隨風而至,隔著距離,人間的建築嘈雜倒生出天籟的空靈。

劉備凝望著被日光抹去了大半輪廓的宮殿骨架,一點兒悵然的心情也在明媚的冰冷中漾出漣漪,他慢慢地回過身,對侍立的李恢道:「話也說了這許多,庲降都督一職,德昂看何人可代?」

李恢先是沉默,俄而卻在劉備的目光尋找到飽滿如朝陽的鼓勵,他不再猶豫了,帶著幾分豪氣說:「人之才能,各有長短,故孔子曰『其使人也器之』。明主在上,則臣下盡情,是以先漢先零之役,趙充國說『莫若老臣』。臣竊不自量,唯陛下察之。」

他一展衣襟,懷著壯懷激烈的心情,鄭重地跪拜而下。

劉備忽而大笑,他要的就是李恢心甘情願的自薦。李恢是益州郡人,親戚故舊多為南中大姓,他熟悉南中風物,正是庲降都督的不二人選,他親自攙扶起李恢,暢快地說:「卿之壯志,令人唏噓,朕之本意,亦已在卿矣。」

他輕輕揮起手:「明日即擬詔,授卿為庲降都督,持節領交州刺史,望卿不辭辛苦,即刻赴任。」

李恢振振道:「陛下以邊地重任相授,不嫌臣鄙陋,臣怎敢不盡心竭力?至於辛苦,為國家料民理政,何來辛苦?」

劉備緊緊地握住李恢的手,叮嚀道:「務必穩住南中,朕不以虛詞束官吏,若能換來三至五年太平,闕功甚偉!」

皇帝的囑託不見丁點兒的空話,實際到把隱憂一併宣示出來,李恢不免感動:「陛下放心,臣不敢輕忽,定當竭力保得南中平穩,為陛下贏得時間。」

真箇是伶俐人!

劉備的話說得並不算透徹,可李恢已聽出皇帝話音里的深意,穩住南中,保得後方太平,皇帝的東征沒有後顧之憂,才能盡全力與東吳決一勝負。待得東方戰事平息,疆土之爭落下帷幕,皇帝便要清掃南中叛亂,真正實現國家完全清寧。

劉備鬆開了手,像是把千鈞的希望和寄託都傾注在李恢身上,剎那間被疲憊蠶食了精力。

李恢慢慢退了出去,宮殿里的日光拖長了,像蜿蜒的腰帶,慢條斯理地纏著飛彩流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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