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痛失荊州 第五章 謀後世,說服主公殺義子

陽光透進窗格子,地上籠著火,身體卻還覺得冷。冬天早過去了,人們都換上了單衣,只有自己還套著絨絨的棉袍,裹得像個圓球。

法正縮在被子里,一面打著寒戰,一面就著奴僕的手喝葯。葯真苦啊,很難才咽下去一口,藥液才到胃裡,噁心感便泛了上來。用了很大的力氣忍下去,再去喝第二口葯,一碗葯喝完,眼也暈了,頭也沉了,臟腑里翻江倒海,連血液都是苦的。

他無力地靠在枕上喘氣,昏黃的視線里看見家老在門口探了一下頭:「主人,軍師將軍來了,您見不見?」

「孔明……」他微微一呆,立刻乾脆地說,「見!」

他讓一個奴婢給自己披上外衣,身後墊了五個軟綿綿的隱囊,隨意地將散成稻草似的頭髮往後一梳,不至於讓耷在額上的亂髮擋住眼睛,剛剛才忙活完,諸葛亮已走了進來。

他衰弱地伸出枯瘦的手:「孔明……」

諸葛亮輕輕地握住了他的手,涼得似乎一塊冰,再看法正的臉蠟黃得沒有一絲血色,冷汗滴在泛青的額上,身子不停地發著抖,他忍不住悲酸地流了淚:「孝直怎麼病成這樣……」

法正勉強笑了一下:「生死有命,法孝直爭強好勝一生,到頭來也難免衰殘!」

諸葛亮聽他語透悲涼,忙擦了淚,勸慰道:「孝直安心養病,不可存了殘念,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養病需時日,精心毋憂則為善!」

法正慘然一嘆:「天命有終,人力奈何,法正的命,天欲收,人何為?」

諸葛亮見法正如此好強的一個人,竟也哀嘆天命,饒是他性格剛毅,也不由得心生悲愴。

法正悵然若失地笑了一聲:「我這一病,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主公那裡也沒曾去看顧一眼,知道他心裡不好受,未盡臣子之誼,自己反而病得不起,孔明見著主公,代我向他賠罪!」

「主公知道孝直染病,一心想來探望,奈何他自己也在病中,如今才剛好了一些,這一兩日必定來看你!」

「為人臣者,君父有恙,不能侍奉榻前,以盡臣節,反勞君父屈尊看顧,法正罪之大矣!」法正感慨地嘆了口氣,點點淚光一閃,「法正半生飄零,自負才高,奈何懷才不遇,屢遭磋跌。幸而得遇主公,提拔幽微,授以重任,數年之內青雲扶搖,終不至才學東流,是法正終身之福!」

他說得動情,眼淚無節制地滾落,舉手想擦,又覺得沒力氣,任那淚水把一張黃蠟的臉染得濕漉漉的。

諸葛亮從床頭的巾梓架上取下一張手絹,輕輕地給法正揩拭:「孝直肝腸,令人感動,主公也知孝直報效之心。」

法正穩住了那傷感的情緒:「孔明今來,除了看病,還有別的事么?」

諸葛亮也不隱瞞,坦誠地說:「有幾件事,欲與孝直商榷,不知可會擾了孝直靜養?」

法正無所謂地微笑:「說吧,有什麼話但說無妨,再不說就沒機會了。」

這訣別一樣的話從法正的口裡坦然而出,讓人實堪傷心。諸葛亮忍住那心底泛起的悲情,並沒有急著說,卻朝左右望了一眼。

法正知諸葛亮要說機密話,他撐著隱囊搖搖手:「你們暫且下去!」

屋裡仆奴知事,不敢怠慢,一個個相連著魚貫而出,還緊緊關上了門,留得滿屋的熱氣縈繞。

「沒人了,孔明儘管說!」法正有些疲累,卻強打起精神。

諸葛亮低聲道:「自荊州丟失,雲長罹難,主公一直想要興兵伐吳。亮前番加以勸說,他才暫緩此舉,然主公復仇之心整日無消,遲早,他定會整兵出川。」

法正皺著鬆軟的眉頭:「伐吳不是時候,目下東吳勢旺,又與北方連衡,我們兩面受敵,不可輕起刀兵。」

「正是這話,可主公固執己見,很難勸服,阻得了今日,擋不了明日,他這心結一日不解,伐吳的決心一日不消。亮駑鈍無能,無計可施,只得來求孝直!」諸葛亮搖著頭,眉宇間甚是憂慮。

法正似感覺出諸葛亮話里的深藏意思,疑惑地問:「孔明的意思……」

「孝直,」諸葛亮的眼中縈著深深的真誠,「你與主公雖為君臣,實為摯友,主公性子執拗,固執起來不問皂白,只有你能勸得住他。亮想請你進言主公,以大事為重,暫不伐吳!」

諸葛亮的話誠摯而充滿信任,法正許久地沉默著,倏忽一聲嘆息:「孔明哪,主公不是能聽我勸,是法正縱容主公。主公素性豪邁,不拘小節,厭煩規矩,法正便破了規矩與他相交,他自然心裡樂意,心情舒暢,當然說的話便入了耳朵。其實,」他意味深長盯著諸葛亮,「主公最倚重、最信賴的是孔明。」

「可亮若進言,主公不會聽,他卻會聽你的!」諸葛亮真誠地說。

法正衰微地吸了一口氣,略帶哀愁地說:「孔明是君子,法正是小人,與君子交當謹小慎微,與小人交可放縱恣睢。主公與孔明交,心正而不敢僭越,言行無一不合規,主公與法正交,放浪形骸,無拘無束。帝王之側,君子與小人同處,莊重與散漫同當,一室之內,一朝之上,陰陽黑白對立,才不失了平衡。」

法正的話發自肺腑,不帶任何虛偽掩飾,竟直呼自己為「小人」,諸葛亮大為感動。多年以來,法正跋扈專橫,目空一切,未曾想他心裡卻如明鏡一樣,照出了別人,也照清楚了自己。

「也罷,」法正抬起手一揚,又無力地垂下,「我且上書主公,請他暫不伐吳,算作法正為主公做的最後一件事!」他微起哽咽,匆匆地咽下了淚水。

諸葛亮心底感激,持了法正的手輕輕一握:「多謝了!」

話說得太多,法正的身體越來越睏倦,他咳嗽了兩聲,暫停了說話,凝出了一些力氣,又說道:「孔明,我也有一樁事要請你做!」

「是什麼?」

法正支起胳膊,傾了身體,摳著字眼艱難地說:「主公進封漢中王時,已冊長子為王太子,日後倘若主公克紹大統,王太子必定是嗣君,一國儲君之位至關重要,既已確立,不可偏廢。不然,兄弟相爭,父子相殘,多少宮廷內亂皆起於儲君之位不固!」

諸葛亮越聽越是驚心:「孝直,你是說……」

法正昏黃的瞳仁里燃起了陰火似的光,聲音壓得很低:「我聽說,主公將長公子軟禁了,人雖軟禁,然門前車水馬龍,拜謁之人絡繹不絕,可是這樣?」

「是。」諸葛亮已明白了七八分,但他並不著急說開。

法正很冷地一笑:「其心叵測,其志難料,孟達尚為其抱屈,奈他人何!長公子不救危難,坐視荊州覆敗,主公卻未加大懲,單單軟禁而已。聽聞私底下腹誹頗多,都道主公處置偏頗,知道看風向的自然會倒過去。」

諸葛亮沒說話,神情卻肅然凝定,這些日子成都臣僚對劉封的議論他怎會不知道。劉封見死不救,棄城而逃,本是大罪,劉備雖氣極而甚,然念在父子之情,沒有大懲,只將其軟禁在府。這種近乎微妙的懲處透露出了一些別樣的意味,讓一干捕風捉影的僚屬猜疑重重,私下裡還竊議莫非劉備有擇嗣之意,不然為何重罪之身卻遭輕刑,既不遵新法,又不慰眾心?

法正看出諸葛亮已明其意,咬著牙齒,聲音從齒縫間輕輕滑出:「太子仁厚,乃文治之君,而長公子有雄略材力,多年帶兵,與武將熟稔,能得軍心。將來若是有心生變,這蕭牆之內,是太子勝,還是長公子勝?」

這毛骨悚然的問題讓諸葛亮打了個寒噤,冷森森的寒氣彷彿生長的長髮,從頭皮一直麻到了腳底。

「孔明,」法正費勁地抬起手一摁,他把所有的力氣都壓在諸葛亮的手上,「為了主公大業不墜,為將來蕭牆不亂,你一定要強諫主公,」他微一頓,眸子閃著陰寒的光芒,一個字硬邦邦地跳出來,「殺!」

諸葛亮的手被法正握得緊緊的,彷彿被冰冷的鐵絲箍住,一點也掙不脫。他一直沒有說話,內心竟也沒有太多的猶豫,很慢地點了點頭。

法正忽地鬆開了手:「好了,我們都交代完了……」他長泄了一口氣,歪歪地倒在了枕上。

「孝直!」諸葛亮忙去攙住他。

法正搖了搖頭:「沒事,我還留著力氣上書主公,你放心,我歇一歇,立刻就寫,不會誤事。」

諸葛亮給他蓋好被子:「你歇著吧,我先走了,下次再來看你。」

法正說不出話,躺著只是慘然微笑。諸葛亮越發覺得悲苦,他轉身匆忙離開,出門之時,才偷偷抹了抹淚。

他順著抄手游廊穿過了庭院,還未到大門口,卻見一個熟悉的身影迎面走來,他愣著不動,待那人近在咫尺,才想起要參禮:「主公!」

禮才行了一半,手臂已被抬起:「別拜了!」劉備搖著頭,神情微帶憔悴,「我來看看孝直,你剛看過他么,他怎樣了?」

諸葛亮想起法正的神色,也不想欺瞞:「不太好,恐怕……」他憂愁地搖搖頭。

劉備神情木然,獃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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