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痛失荊州 第四章 吳蜀結深仇,劉備矢志東征

雪化了,天反而更冷,鮮綠的新芽像去冬殘留的寒意,在瘦削的枝頭搖曳出冷冽的悲傷。春天的溫暖氣息被包裹在僵硬的冰瓠里,東君的力量劈不開那堅重,只斜刮出冰冷的小雨,悄然間已迷濛了城市的天空。

諸葛亮踏入漢中王府,透骨的寒冷讓他冷噤不斷,不得已用羽毛扇掩住半張臉,稍稍擋住來路不明的風。他走到西苑門口,還不曾進去,便見廊下立著一個人。他半垂著頭,輕輕哆嗦著手腳,檐下落著細細的水絲兒,也不敢躲避,像個麻木的冰雕。

「軍師……」他弱弱地喊,行禮的時候,雙手僵得合不攏。

諸葛亮剎那間愣住:「子仲,你如何在門口候著,怎麼不進去?」

麋竺擤了擤鼻子,聲音抽得像被風灌進了喉嚨:「我,我……」淚水滾過他的臉,「沒臉見主公……」

諸葛亮心底嘆了口氣,麋竺是在為弟弟糜芳負罪愧疚。東吳兵犯荊州,麋芳身為南郡太守,居然開城投降,致關羽退無可退,覆敗身死。

他深知麋竺心結,溫聲勸慰道:「子仲毋要自責過甚,主公仁義寬厚,不會以罪相坐,子仲且放寬心!」

麋竺哽咽道:「竺怎不知主公胸襟,奈何竺心有慚恚,主公待我麋氏一門厚恩,可恨我那逆弟卻辜負了主公仁德,害死了關將軍……」他把頭垂得更低,隱忍的哭聲悶在胸中,彷彿透不出的氣。

諸葛亮心中惻然,卻聽見裡屋「乒乓」一陣巨響,然後是劉備聲嘶力竭的吼叫,聲音又粗又躁,那暴風驟雨般的狂怒中還隱沒著另一個人的低語,彷彿躲在燈影里拍翅膀的飛蛾。

「誰在裡面?」諸葛亮問門口鈴下。

「是公子!」

諸葛亮一驚,原來劉封回成都了!關羽丟失荊州,曹軍又趁勢起兵攻打東三郡,劉封與孟達不和,兩人素生齟齬,各懷私憤,孟達因而叛逃曹魏,彷彿連鎖反應一般,上庸太守申耽也起事叛變。劉封支撐不住,只得棄城奔逃,前鋒軍報剛到,不想幾日之後,劉封竟已逃回了成都。

屋裡的吼聲越來越大,兇悍得幾乎要將那房頂掀翻了。麋竺聽見劉備的怒罵,又驚又怕,愧疚更深了一層,死命地憋著哭聲,喉嚨里彷彿拉風箱似的哼哼。

諸葛亮心生憐惜:「子仲,你先回府去吧,主公如今病體沉痾,需得靜養,等主公病癒,你再來請安,可好?」

麋竺知道,諸葛亮是想讓自己避過風頭。劉備正在氣頭上,對兒子劉封尚且詈罵相加,何況是叛臣的兄長?他沒有反對,嘶啞著嗓子說:「麻煩轉告主公,竺在家日日齋素,為關將軍守孝,逆弟不忠,是麋竺教而不善,願受主公責罰!」他沒有說下去了,擦著眼淚一步步離開,佝僂的背戰慄在風雪裡,像一節垂死的枯木。

諸葛亮惆悵地一嘆,握在手裡的羽扇冰得像一把匕首,劃得掌心生痛。他輕輕地走進了門,卻沒有立刻走入暖閣,只在外間停下。

暖閣內的罵聲越來越大,聲音彷彿山洪暴發,沖得耳膜嘩啦亂響:「我沒有你這樣的兒子!」

「砰!」有什麼硬物被擲下:「你二叔幾次飛書讓你發兵救援,你卻坐而不管,狼心狗肺的東西,眼睜睜看著你二叔兵敗麥城,無路可走……」罵聲帶了慘痛的哭腔,顫顫的讓人的心發酸。

有很低的說話聲嗡嗡地飄起,似乎劉封說了什麼,劉備的聲音又炸開了:「扯淡!什麼山郡初附,不可動搖?是你二叔的命重要,還是你那狗屁城池重要?縱然你發兵馳援,東三郡便會丟么?你救得你二叔,憑你二叔的武略,不能一起守你口口聲聲說的什麼山郡?荊州丟失,你二叔……」聲音哽咽地頓了一下,立刻又迅速地拔高了,「曹操才趁勢攻打東三郡,你知不知什麼叫唇亡齒寒?沒有荊州為聲援,漢水上游的東三郡憑什麼抗格曹操?你和孟達不和,逼得他叛逃,把東三郡都丟給了曹操!你一不該不救你二叔,二不該逼反孟達,三不該棄城當逃兵,身負重罪,還有臉來成都見我,我若是你,早就一頭撞死謝罪了!」

連珠炮似的質問彷彿鋼鞭一樣著力打下,劉封應答的聲音更低了,斷斷續續彷彿臨終之人的垂死呻吟,劉備的怒聲再次掐斷了他的辯解:「喪師辱君,背信棄義,你還算是個人嗎?我沒你這樣的兒子,你也不用認我這個父親,你立刻負罪前去有司,自系牢獄!別讓我再看見你!」

「哐!」又一件硬物砸在地上,器物碎裂的聲音刺得耳朵難受,一聲雷霆般暴烈的吼叫卷向了房頂:「滾!」

暖閣的門被狠狠撞開,劉封紫漲著麵皮沖了出來,眼裡含著委屈的淚花,也沒看見諸葛亮,咬著牙齒跑出了門。

諸葛亮向前走了一步,被劉封撞開的小門吱嘎吱嘎地來回扇動,他立在門後,正在躊躇該不該進去,晃動的門被人輕輕一推,走出來背著藥箱的醫官。

諸葛亮忙問道:「主公的病怎樣了?」

醫官參禮一拜,面露憂愁地說:「主公連日高熱,小的給他行過針,熱度已退了。但身體疲乏虛弱,又不肯進食進葯,長此以往,身體吃不消,唉……」

諸葛亮明白了,自得知關羽戰死,劉備悲痛難當,遂大病不起。心裡因鬱積了痛悔相加的氣,多日不得開解,痛苦壓得劉備百般愁煩,只有糟踐自己,用這種自虐之法割去心頭的痛瘤。

他想著很是難過,低聲叮嚀道:「先去煎藥吧。」他緊緊一捏羽扇,輕悄悄地走入了暖閣。

閣里熱烘烘地燒著炭火,火焰滋滋地爆開出耀眼的紅花,一地裡跪著大氣不出的內侍宮女,光溜溜的木地板上撒著粉碎的香爐、玉佩、碗碟,兩個內侍小心翼翼撿起碎片,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劉備半卧在榻上,手心裡死命抓著被褥,似乎余怒未消,因怒而發紅的臉漸漸蒼白下去,閃著淚光的眼睛裡深含著泛濫如潮的悲痛。

有內侍捧了一碗熱氣騰騰的白粥跪在榻前,蚊子似的說:「主公,請進膳!」

沒聽見說話,只見劉備揚起手臂,將那碗白粥掀翻在地,碗摔成了三片,濃濃的米粥綢子似的滑出去一大片,他怒聲大喝:「滾!」

滿屋的內侍宮女都嚇黃了臉,可沒一個敢真的離開,只是把頭埋在肩膀之間,渾身打著哆嗦。

「主公!」諸葛亮輕輕地喚著,無聲無息地在床邊跪下。

劉備憤怒的神情霎時變了,猶如被清水稀釋的濃色,他怔然地稱呼著:「孔明……」

諸葛亮一字一停,一聲一凝:「亮請主公不要再糟踐自己!」

劉備把臉緩緩地轉了過去,雙肩劇烈地顫抖起來,他背對著諸葛亮,抽泣的聲音很哀很痛:「當初我若不答應雲長便宜行事,他就不會調走江陵守軍,東吳又如何能輕易拿下江陵,他便不會、不會……」

諸葛亮聽得傷感,他鎮定著心神,安慰道:「主公何須自責?東吳覬覦荊州之心從未消亡,縱無調兵之舉,他們也會賺取荊州。這次是呂蒙使詐計,騙了雲長,非主公之咎!」

「不……」劉備搖著頭,聲音像上下起顫的扁擔,「雲長自來聽我的話,從來我說什麼,他就聽什麼,我若是起初不應允他,他就不會疏忽大意,荊州便不會丟……他更不會、不會死……」說出這個字困難得像從烈火中摸出一顆心,讓他的靈魂都燒成了煙。

「雲長死了……」他凄涼地喃語著,「可恨孫權賊子,讓他身首異處,還把首級送給曹操邀功,雲長英雄一世,末路之時卻連全屍也保不住!」

仇恨的種子在心裡生根發芽,長出血淋淋的大樹,尖利的枝丫伸出去,把整個身體都佔滿了。

劉備仰起頭,胸腔里迸發出一聲悲號:「雲長,你聽了大哥一生的話,為什麼最後就不聽話了?我讓你北上,你為什麼不去?」劇烈的痛苦讓他無法宣洩,他抓起枕頭用力地摔下去。

「主公!」諸葛亮跪向前,他大聲地喊道,「求你不要自責了!」他重重地磕下頭去。

劉備怔怔的,諸葛亮匍匐的背在他矇矓的視線里猶如一片半衰的葉子。他緊緊地抓住被單,把臉狠狠地轉向裡邊,淚水肆虐不休,可他沒讓自己哭出聲。

「孔明,你先出去吧,讓我靜靜、靜靜……」聲音沉甸甸的,彷彿逐漸沉沒在墳墓里的一顆心。

諸葛亮放心不下,可眼前的情景是他根本無法強力扭轉的,傷心至極的劉備聽不進任何勸誡,也不願意和任何人傾訴衷腸。他只好慢慢地站起身,忽然的暈眩猶如黑布蒙面,他險些一頭栽倒,拼著胸中的一股氣,他堅韌地挺住了身體,交手一拜:「主公,亮告退!」

他一句爭辯的話都沒說,倒退著,倒退著,劉備的背影在視線里猶如扁舟蕩漾,直到走出大門,那飄搖的背影仍在腦海里久久不去。

軟綿綿的雨絲靜悄悄地撲落,他在寒氣四濺的庭院里潸然淚下。

世間苦痛,或皆如此。

他長久地沒有動,雨絲兒縈繞著他,寒風摧折著他,他像是高崖上孤獨生長的青松,一任風霜殘損,一任歲月磨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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