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痛失荊州 第一章 關雲長中計調兵,諸葛亮憂心荊州

秋雨像老婦的嘮叨,從子夜下到日晡,雨聲是重病人的呻吟,落地之時還拖長了懨懨的餘音。

陸遜進門時,特意在門口撣了撣衣衫上的雨珠,頭髮上的雨絲卻抹不去,閃爍著銀光,恍惚以為是少年白頭。

半卧在榻上的呂蒙並沒有起身迎接,他只是出於禮節地坐起來,凝視著這個面容俊秀的男子向他走來,他像背書一般,在心裡讀出了陸遜的履歷。

三十七歲,出身江東大族,年輕,有見地,文武兼備,妻子為孫策之女,與孫氏有姻親關係,一直屯守要隘,所在賊寇肅清。

「我只是養病回建業,順路經過蕪湖,還勞煩伯言來看我。」呂蒙含著感激的笑。

陸遜謙讓了幾句,他暗自打量了呂蒙一番,儘管病卧床榻,行動軟綿遲滯,說話時輕聲細語,卻看不出病從何來,眼睛始終低垂,彷彿抬不起視線看人,偶爾和那目光對撞,卻是灼然生光,不可逼視。

他生出了疑惑,卻不問,熨帖著說:「有些疑慮,冒昧相問,望虎威將軍不辭告知!」

「伯言儘管說。」呂蒙的語氣很輕柔。

陸遜斟酌道:「將軍為江東屯守邊疆,關羽接境,其勢囂張,幸有將軍鎮守,方才抑其威力。今日一旦病辭,荊州不當憂乎?」

呂蒙心中一跳,卻沒有顯出來,仍用病懨懨的語氣說:「伯言所言甚是,然我病篤,不能理事,奈何!」

陸遜聽他口口聲聲說自己患病,癟著臉色一語三嘆,越發地不可信,但只坦率地說:「將軍染病,誠如是,但愚計以為,莫若趁此規圖荊州西疆。」

呂蒙不動聲色地說:「懇請伯言詳言!」

陸遜款款道:「關羽矜其驕氣,凌轢於人,好大喜功。如今揮師北進,雖欲畢力斬獲北土,但因對將軍忌憚,江陵公安尚有重兵鎮守。若是聽說將軍患病,必不設備,今可乘其不意,出兵西進,自可成擒!將軍既要東入建業,何不宣意主公,也好早為之計。」

呂蒙的心跳得更厲害了,他和孫權密謀突襲荊州,為了防止機密漏泄,這件事除了君臣二人,偌大江東再沒有第三個人知道,更沒有人知道呂蒙是在裝病。他從陸口東還,一路上都坐在四面遮幅的馬車裡,似乎已病入骨髓,不敢見光見風,到得一處便延請良醫診治。孫權還和他配合演雙簧戲,在下達僚屬的公文中痛心嘆息呂蒙英年染疾,不得已辭卻荊州督帥,沒想到陸遜進此一策,竟與那密謀契合得天衣無縫,這不得不讓呂蒙心生欽佩。

「這個……」呂蒙打著太極,「伯言所建甚良,但關羽勇猛,素難克服,且他長據荊州,恩信大行,兼之又新建功業,威逼襄樊,膽勢益盛,未易圖也。」

陸遜篤定地說:「無妨,關羽雖始建功,然他遠離江陵,阻於樊城堅城之下,曹操今又親率大軍馳援,關羽前不得展勢,後不得相顧,前後不相連,敗之如反掌耳。」

呂蒙真真對陸遜另眼相看,他卻不能言明真相,含糊地說:「容我想想。」

陸遜走後,重病的呂蒙從床榻上一彈而起,心裡一個聲音在狂呼:我找到了!

半個月後,鎮守蕪湖的陸遜忽然被孫權超擢為偏將軍右部督,取代呂蒙鎮守荊州東土,而呂蒙因重病不起,不得已辭任,東返建業養病。

陸遜取代呂蒙守荊州,這個近乎兒戲的換將決定不僅在江東激起千層浪,江東僚屬都非議孫權是昏了頭,也為北伐前線的關羽帶來了無後顧之慮的福音。

一切變化都在或暗或明地進行,彷彿潮漲,第一波潮頭已衝上灘頭,而後面還緊跟著成百上千次瘋狂拍擊,終於要將那海岸線上的舊足跡掃蕩乾淨。

秋末的天空濛蒙如被淡墨浸潤,濃烈如血的晚照潑出去,染透了半邊天,又慢慢地消融了。

天氣涼得透了骨,花木都脫光了舊衣,剩下個赤裸醜陋的軀幹在風裡瑟瑟發抖,輕推開門,剎那的寒意滲進衣服,針似的扎進骨頭裡。

「要變天了!」修遠搓著手,跳起來跺跺足,似乎想要甩掉襲上身體的寒冷。

諸葛亮從案後抬起頭,微微一笑:「哪裡冷成這樣了?」

修遠呵了一口氣:「冷!凍著骨頭了!」

「還沒入冬呢,你便不能耐冷,待得大雪漫天,看你怎麼熬過去!」諸葛亮口裡說著話,手裡還在理著案上的卷宗,一卷卷打開察看是否都已批複完善,查闕補漏。

「磕磕!」門外有輕輕的敲門聲。

修遠開了門,來的是掌冊主簿,懷裡捧著一紮卷宗,這是今日需批複的事務文書,漢中王特飭由諸葛亮持掌政務,凡是重要事務必須過他的手才能通過。

厚厚的卷宗摞在案上,諸葛亮輕輕一點頭,主簿躬身下拜,默默地退了出去,他只負責交付文書,不敢打擾諸葛亮做事。

諸葛亮將昨日的文書搬下書案,讓修遠整理分類。文書按照事務緊急依次排列,一般緊急文書的封頭會貼有紅色標籤,次要的貼藍色標籤,普通的為黑色標籤。標籤一律用裁成三角的布塊,無論益州抑或荊州,還是漢中,這個規矩都一如既往不可更改。

諸葛亮先取出貼紅標籤的文書,一卷卷展開細看,緊急事務必須當機立斷,不可隨便延誤,他拿起毛筆,輕一濡筆,牽過衣袖,在文書的最後落下乾淨清爽的字。

修遠蹲在地上理舊文書,一冊冊卷好,用細絲帶捆了個結實,彎身蹲了太久,不免腰腹酸痛,直起身來伸了個大大的懶腰。哪知手臂畫出去的弧線太大,胳膊肘子掃在案頭的卷宗上,只聽「啪啦」一聲,卷宗從案上倒了下去。

「啊呀!」諸葛亮沉聲一喝,修遠嚇得不敢做聲,手忙腳亂地撿卷宗,一冊冊往案上擺,也顧不得文書的緊急順序。

諸葛亮埋怨道:「總是這般毛手毛腳,幸而是未加批複分類的公文,不然你又得費了我多少時間!」

修遠不敢辯白一句話,諸葛亮很少生氣,可發起火來,總讓人心生忌憚。

亂七八糟的文書堆疊得一案皆是,諸葛亮沉著臉重新將文書分類,手指捋著每一冊封頭的各色標籤,擺下左中右三摞。

「先生……」修遠惶恐地喊著,將地上的最後一冊文書交給諸葛亮,眼裡撲閃出愧疚的淚光。

諸葛亮瞧他窘迫不寧,心裡一軟,安慰道:「罷了,以後注意就是,做事說話寧願慢一些,也別毛躁著只管往前沖!」

「哦!」修遠小聲地答應著。

諸葛亮舉起那冊文書,封頭貼著黑色標籤,他正要將這文書歸類,驀地卻停住了手,文書封條上的一行字引起了他的注意:前將軍臣關羽上。

關羽……莫非是關羽送來的軍情呈文,那又為什麼貼著黑標籤,難道事務並不緊急?如果是荊州本地民生事務,一向由關羽自行處理,一般不會飛書傳來成都,只有軍政大事才送來請旨。

紛繁的念頭倏忽閃過,他也不想分門別類了,索性撤了這文書封泥,嘩啦啦抖開竹簡。可才看得幾行,已是驚得神色一怵,將文書匆匆一抓,噌地跳起來,快步向門邊走去。

「先生,你去哪裡?」修遠見諸葛亮神色有變。

諸葛亮在門口一停:「我去王府,你將這些文書分好!」他沒有時間多加詳說,推開門急匆匆地走出去。

好大的風迎面吹盪,他下意識地舉手一擋,這才意識到自己竟忘記了拿羽扇。他來不及返回去,只管頂著大風一路急走,直奔到大門首,登上門棚下停靠的馬車,對車夫說道:「去漢中王府!」

車夫見他神色匆忙,知他有緊急事情須立刻面見漢中王,隨即猛揚韁繩。馬車壓過門前的石板路,向東疾馳出去,一條街行到末端,朝左邊一拐,不過百米即是高牙飛檐的漢中王府。

諸葛亮不等車夫扶他,把著車軾一躍而下,把那車夫嚇了一大跳,沒曾想文雅書生模樣的諸葛亮居然跟武將似的跳馬車,等他回過神來,諸葛亮已經跑上了府門前寬敞的台階。

門首的司閽見著諸葛亮,並不攔阻,也不問話,謙恭地深深一拜。諸葛亮跨步越過高高的紅漆門檻,繞過碩大的青石罘罳,越過寬敞明亮的廳堂。他知道劉備素來不喜歡待在這種正堂內,除非大宴群僚,不得不拘束著做出個威儀樣子。他穿出爬滿了乾枯的菟絲花的院牆,一直走到亭台曲水、花木扶疏相間相容的後院。

他對那迎上來的家老問道:「漢中王在哪裡?」

「在西苑。」

諸葛亮立刻向西折去,那家老忙忙地說:「軍師!主公昨夜宴請故臣,至今宿醉未醒。」

諸葛亮一愣,腳步卻沒有放緩,他忽地想起昨晚劉備設宴招待故老臣僚,自己宴中因有事退席,便再不知宴席之事。如今新得漢中,劉備又進封漢中王,關中與荊州戰事頻頻告捷,大傢伙心裡都透著喜慶,哪裡肯放過劉備,必定是敬酒不斷,劉備又是個來者不拒的豪爽脾氣,定是被死灌活灌得大醉酩酊。

他回想著昨晚的情景,卻已是走到西苑門口,守門的鈴下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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