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池荷葉半敗,粉白色的蓮花一片片掉在水面,小舟似的飄飄搖搖,荷稈下隱藏的魚兒一動不動,像水底長出的墨色竹葉。孫權倚在水榭上靜望著花葉微衰的蓮池,拈了魚食揚手灑下,逗引得躲藏的魚兒紛紛游出,翹起尖尖的嘴一口啄下,重重的魚影彷彿陰雨天掛在檐角的雲。
「爭得可真歡!」孫權興緻勃勃地看著魚兒爭食,手心搓著魚食,也不著急喂下,似乎欣賞魚兒爭食比餵魚更加快樂。
身後的長廊響起緩緩的腳步聲,孫權沒有回頭看,帶笑的眸子仍盯著那池中跳騰轉挪的魚影。
「主公!」聲音不高不低。
水上漂浮的魚食已啄得所剩無幾,孫權將手一翻,掌心的魚食洋洋洒洒地掉在水面,他慢慢地轉過身,笑道:「子明秘返建業,連日趕路辛苦,也不稍作歇息,便急著來見孤,孤心甚是不安!」一面說著話,一面將目光從蓮池中抬起,望向榭中恭敬站立的中年男人,那人長身闊肩,神色容若而暗藏氣概。
呂蒙鄭重地說:「事有緊急,不敢延遲!」
孫權舉手一讓:「坐下說話!」呂蒙稍稍辭讓,二人在榭中石墩上安坐,中間隔著一個橢圓石案,案上盛了一盤黃金龍眼。
孫權拈了一個龍眼,輕輕剝開果皮,露出粉嫩如水的果肉,遞至唇邊只一吸,水一樣喝進了口中,他細細地咀嚼著、品味著,將那果盤推向呂蒙:「嘗一嘗,新摘的,很甜!」
呂蒙持了一個,也不剝皮,只在手心裡掂量:「主公,蒙此次秘密回返建業,是為……」
「等一下!」孫權輕聲止住,「讓孤猜一猜。」他伸出食指,在盛了清水的白玉杯里一沾,在那石案上畫出了兩個字,寫到末尾一筆,眉梢一挑,眼睛裡彈出一抹狡黠的笑。
呂蒙定睛一看,淺淺的水漬向著四面洇漫,那兩個字便是:「荊州」。
他衷心拜服地說:「主公高見!」
孫權擦掉水漬,拍了拍手:「孤僥倖猜中而已,不當子明誇讚。」他莫名地笑了一聲,「你說吧!」
呂蒙正了神色,字字斟酌地說:「主公既明慧先知,蒙也不繞遠路,當直奔正題。旬月以來,劉備佔據漢中,再進封漢中王,遣劉封、孟達攻下東三郡,關羽北上襄樊,水淹七軍,大勝曹軍,與劉封、孟達互為呼應,眼看便要打通漢水,使荊州與漢中連成一體!劉備之勢日漸高漲,若照此形勢,則西跨關中,東扼荊州,半壁河山為其所有,北可抗衡曹操,南則覬覦東吳,主公當早做決斷!」
孫權認真聽完,不由得搖頭嘆息:「這隻老虎是我東吳養肥的,養虎為患,孤今日才知此中真意!」他皺了皺眉頭,「孤本一心謀求徐州,而北面曹軍難敵,西面關羽脅力,兩難!」
呂蒙道:「蒙竊以為徐州可緩,而荊州當急!」
孫權不置可否:「你且說來!」
「徐州雖可圖,然其勢平坦,無險可依,曹軍驍勇鐵蹄正當用武。我東吳今日得徐州,明日曹操則來取徐州,況得徐州不多利,失徐州不為損。荊州卻不同,其地險沃,乃兵家必爭,關羽一旦全占荊州,則成為我東吳北上之屏障,我東吳本憑依長江天塹,而今天塹被占,進退維谷,何有抗九州之勢?兵法雲,『我得亦利,彼得亦利,為爭地。』不爭荊州則利他人,豈不是我東吳大損失?」
孫權沉默須臾:「子明所言甚是,然如今劉備聲勢壯大,關羽捷報頻傳,當如何擘劃?」
呂蒙謙和地說:「蒙有些許小謀獻上,可與不可,期主公裁決!」
孫權對他點點頭,目中露出懇切求教的神色。
「劉備勢大,氣焰勃張,鋒芒正勝,且兩家尚有聯盟之誼,不可與其正面對抗,彼既強而難撼,我則可示弱以麻痹!」
「示弱?」孫權微一怔。
呂蒙顯得深思熟慮:「正是!關羽倨傲自負,遇強而愈強,遇弱而輕慢。因此,蒙自接任魯子敬之職,鎮守陸口,對關羽頻頻示好,不惜卑弱相待,此為麻痹他的第一步。」
「如此,還有第二步?」孫權起了濃厚興趣,眉眼裡的愁緒消融為淡淡的笑。
呂蒙點頭:「關羽此次進兵襄樊,雖勢在必得,然對我東吳戒心未消,尚在南郡留有重兵,我東吳即便想硬取江陵,恐也是一場惡戰,故第二步是要讓關羽撤出江陵重兵!」
「怎樣讓他撤出?」孫權的興趣越來越大,身體向前略略傾斜了些。
「關羽留重兵,無非是害怕我攻他後方。主公可召回呂蒙,便說呂蒙重病不能理事,准許回建業養病,另派一人擔任鎮守陸口要職。關羽見呂蒙病歸,定會抽調大軍增援襄樊,那時江陵空虛,我東吳正可一舉拿下!」
孫權半晌沒有說話,慢慢地剝開一個龍眼,悠悠地說:「子明果然好計謀!」晶瑩剔透的果肉送入口中,他咽下去,「孤有個小建議,望與子明商榷。」
「主公但言,蒙敢不承教。」呂蒙虔敬地拱手。
孫權舉起了手,手心是剝開的果皮:「傳露檄於陸口,稱子明重病卸職!」
呂蒙一呆,霎時的迷惑後,他立刻瞭然於胸,露檄飛書,文書不加密封,消息自然不脛而走,不用琢磨法子通報關羽,他也會知道得一清二楚。
他佩服地離座一拜:「主公機謀,呂蒙拜服!」
孫權不露出一點的自得,他示意呂蒙坐下,問道:「欲定荊州,則北方該若何?」
呂蒙不猶疑地回答:「仍是示弱!」
孫權若有所思地說:「子明是說,北面稱臣曹操?」
呂蒙沒說話,他似乎覺得有些話很難說出口,一為顧及孫權顏面,二也擔心語帶不慎惹來君心不快。
孫權嘆了口氣,慢慢起身踱到水榭長柱邊,凝望著池中又隱入水裡的魚兒,他低聲道:「什麼時候東吳才能不示弱,反而讓人家對我們示弱?」
他從闌干邊的小木盒裡捏起一把魚食,揚手一拋,呼的一陣風,將那細密如沙的魚食吹散在空氣里,飄起了塵埃般輕薄的一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