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劍指中原 第二十三章 至親成寇讎,千古英雄同此哀

城破了,房陵城像風乾的雞蛋,輕輕一戳,便碎得七零八落。從荊州來的軍隊大模大樣地湧入城中,房陵太守蒯祺來不及出逃,被兩個小卒當場拿下,他喊了兩聲模糊的口號,聽不出是喊冤還是不屈,頭顱已被輕易地斬落,高高地懸在城門上。血慘的頭顱像飄在天空的一捧枯萎的飛蓬,禁不住風的摧折,迅速地乾癟下去,兩瓣嘴唇張開很大,黑炭似的牙齒咬不緊,總有一絲氣息鑽出齒縫,像那頭顱離不開的眷戀。

孟達在攻佔房陵的第一天,便給漢中王劉備寄去了一份文采斐然的戰報,不遺餘力地自我表彰,誇大了戰鬥的激烈度,梟首數也往上提升了一倍。孟達是好大喜功的性格,殺死一個士兵能當作陣斬一個悍將,攻破一座城池的功勞似乎屠滅一個國家。他喜歡聽掌聲恭維,容不得批評指摘,他會假惺惺斥責面諛,鼓勵他人對他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其實內心深處極愛讚美,仇視不合心意的忠言。

他毫不猶豫地殺死蒯祺,皆因蒯祺罵他「反覆小人」。他前一刻還在假惺惺地勸降蒯祺,裝出惜才的仁德模樣,這句斥責剛一入耳,他便打碎了愛才的玻璃心,氣得只想對著蒯祺來一下窩心腳。

蒯祺的頭顱高懸城樓,成了房陵城的空中一景。孟達的火氣還沒消,下令傳首四方,讓房陵郡的子民都看看他們昔日太守的末路,誰敢起叛心,下場還不如蒯祺。

「把蒯祺家人都捆起來!」他陰狠地下了這個命令。

受命抓人的將官領著百人小隊沖入蒯祺家中,把人當端午角黍,一隻只綁得結實,折轉回來複命:「怎麼處置?」

孟達乜起眼睛:「殺了!」

將官露出為難的神色:「將軍,有件事……」

「什麼事?」孟達不耐煩地說。

將官顫顫地說:「適才蒯祺的妻子說,說她是……」他吞咽著硬邦邦的唾沫,「諸葛軍師的姐姐……」

孟達驚住了:「什麼?她是諸葛軍師的姐姐?」

「她真這麼說……我們綁了她,這女人的嘴不幹凈,一個勁喋喋不休地罵娘。有個弟兄氣不過扇了她兩耳光,她又是哭又是喊,說你們是什麼東西,叫我二弟來,我要當面問問清楚,他是不是當真六親不認,要取我性命自己親自動手,別讓外人幫凶。我說你二弟是誰,她說,說是諸葛軍師……」

孟達緊張起來,殘損的記憶在飛快地拼合起來。他恍惚記得諸葛亮的大姐似乎嫁給荊襄世家蒯氏,上次關羽在江陵設宴款待荊州諸郡長官,他隱約聽關羽說過一嘴。當時如耳邊風,全沒當回事,如今回想起來了,蒯祺的妻子也許真的是諸葛亮的大姐。

他謹慎地說:「不管真假,先穩住她,暫時不要動蒯祺的家人……」他忽然打了個寒戰,「你們沒多手吧?」

將官害怕地縮了一下脖子,他結巴道:「將軍,恐怕,恐怕……」

「怎麼了?」孟達嗆著聲音質問道。

將官埋著頭,也不敢看孟達,聲音像被雨淋濕的毛毛蟲,全趴在地上:「蒯祺的兩個兒子意圖反抗,手下沒輕重,不得已殺掉了……還有一個女兒……」他咕咚地吞了一口,「將軍知道,幾個月不食肉腥,弟兄們饞……」

孟達怫然,一巴掌撩將過去,直把那將官打翻倒地,他氣得青筋暴漲,吼道:「畜生!」

他像走獸般來回趟步子,奇怪的恐懼在心膈上長出濕漉漉的綠毛,他忽然覺得被掛在城樓上的頭顱不是蒯祺,而是他的分身。

縱算他屢立功勞,到底只是羈旅貳臣,不比宿臣可以擺資格說過去,倘若犯了重罪,君主顧戀舊情也會寬恕。可他是改叛舊主重投新主,名聲本已不好,常年受著劉備舊臣們的質疑,行事不免有諸多掣肘,犯個小錯尚且提心弔膽,何況是這樣不可彌補的大錯。

是呵,他是奉命出征,殺死房陵太守可以說是迫不得已,還能囫圇過去,可連太守家人也一併戕害,卻到底於道義有虧。

為什麼蒯祺的妻子是諸葛亮的大姐,諸葛亮是什麼人?劉備最倚重的心腹,底下臣僚們竊竊議論,都說即便將來劉備做了皇帝,統領百官的丞相之位一定歸屬諸葛亮,得罪了諸葛亮,與得罪劉備並無二致。

聽說劉備剛殺了張裕,張裕不過是嘴巴碎,愛出風頭,自以為參悟天機,沒有君子恭默之風,好到處宣揚,竟就掉了腦袋,他的死讓許多益州舊人噤若寒蟬。自己和張裕一樣也是益州舊人,會不會也遭到張裕一樣的下場,孟達不知道,他根本不敢猜測劉備的心思。

劉備外懷寬仁,待人厚恩,但他畢竟是君王,君王具有的冷酷、殘忍、心術,他都具有。在他滿面春風的微笑下也許正展開了死亡的玄色旗幟,他殺了你,你還對他感激涕零,甘願為他赴湯蹈火,背負數世罵名,這就是政治家的可怕。

劉備是這樣的人,其實,諸葛亮何嘗不是?這君臣二人都把政治心術修鍊得爐火純青,孟達清醒地知道自己不是他們的對手,他們是貓,自己是耗子,天生的一敗塗地。

孟達越想越怕,他頹唐地衰坐而下,抱著頭唉聲嘆氣。

厚厚的包袱像重病人噴出的一口氣,奄奄一息地凝聚在書案上,陽光壓下來,暈出一個明亮的漩渦,仿若哪個女子的指甲印,因揣著宿世仇怨,便把畢生的刻骨恨意都摁在這一印間。

劉備輕輕地撫去包袱上的皺褶,灰布面兒上沒有一絲綉工,像誰寡淡的臉,黯然得讓人氣悶。

這包袱送來後,他也沒有打開過,摸了摸,只覺得很柔軟,像凝成一團的蛋清,也不知是什麼物件。雖然心裡好奇,可到底不會撕擄開,畢竟要有所顧忌。

他把手從包袱上挪開,又去拿起輕薄的戰報,這讓他高興起來,像吸入了新鮮的暖空氣,從裡到外都蕩漾出旖旎春光。

關羽自出師北伐,步步告捷,前日設計水淹七軍,大勝曹軍,生擒于禁,現已將樊城圍了個水泄不通,兵鋒直逼許都,曹操大為震驚,打算遷都避禍。而同時,劉封和孟達已在上庸勝利會師,東三郡全部掌控,接踵而至的勝利令人振奮,戰報里的每一個字都閃著溫暖的金光。

可一旦觸到那包袱,便像摸著了一包鉛水,膩煩的沉重感可惡地滋生著,病菌似的剷除不滅。

人的心怎麼能容忍如此矛盾的情緒,這就像美好和醜陋同時長在一張臉上,一半兒惹人痴迷,一半兒遭人厭棄,但無論割捨哪一方,都是兩敗俱傷的悲哀結局。

很輕的腳步聲在門外響起,猶如一彎靜默流淌的水,劉備抬起頭,看著諸葛亮趨步而入。

「主公!」

諸葛亮拜下去,聲音不高不低,劉備默默地看著他,只覺得心上漏了水,涼絲絲地不甚憂傷。

「孝直病了。」劉備第一句話很沮喪。

諸葛亮有些懵,劉備宣召自己難道是為了談論法正的病?他不是不知道法正生病。劉備回到成都不久,便在漢中王府大宴群臣,宴席上法正本正暢談歡飲,忽然就一頭栽下去,驚得劉備魂飛魄散。那天才是法正剛剛榮升尚書令不到一個月,新官的席位還沒坐暖和。

那之後,法正一直卧床不起,偶爾精氣神好一些,勉強能入王府做事,第二日又再染沉痾,劉備嚴令他在家休養,若不痊癒不準入府勤政。

「孝直積勞成疾,偶染疾疢,但多加養護,應會痊癒。」諸葛亮寬慰道。

劉備鬱郁嘆息:「但願如此。」他關心地看住諸葛亮,用長輩的語氣叮嚀道,「孔明也當保重。」

諸葛亮立刻被感動了,有些話不用多說,簡單的兩三個字便積聚了豐沛的感情。他聽得出劉備滿懷的關心,也知那並非虛詞,他感激地說:「多謝主公掛懷!」

劉備嘆道:「而今基業草創,不免惹人浮想,沒有孔明之時,劉備如喪家之犬,空揣抱負,卻是虛度年華。自從孔明隆中建策,我方知前途所定,從無兵無地,到如今地跨荊益,兵擁十萬之眾,我很感謝孔明,若沒有你,便沒有今天的劉玄德。」

劉備今天的話太深情,諸葛亮不免忐忑。他是水晶心肝,透亮地照見了世人的繁複,劉備不是不可以傾訴衷腸,但他召自己來,若是為單純地吐露心曲,這其中一定有蹊蹺的緣故。

劉備幽幽道:「孔明殫精竭慮,籌謀遠慮,方換來今日盛景,本欲與孔明君臣相知,全心相托。奈何世事無常,不得不辜負孔明,我知道孔明心存公義,但我心有愧。」

「主公言重了。」諸葛亮輕聲道。

劉備默然,忽然把手邊的一封信遞給他,目光溺著無法言說的情緒。

諸葛亮也不問,默默地拆了信閱讀,這信為李嚴寫給劉備,信的主旨很簡單,專為孟達求情。他說孟達是無心之失,孟達若知蒯祺妻子是諸葛亮大姐,斷斷不會疏忽照顧,釀成慘禍。他已知悔過,深自內疚,恨不能伏誅而自譴,如今正在用人之際,請主公不可因噎廢食,切切護佑忠良苦心。

諸葛亮把信輕輕放回去,臉上的表情很淡,甚至沒有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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