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鬥法豪強 卷尾

陽光落在成都左將軍府中,彷彿一卷薄脆的刀鋒,將府邸整整齊齊切成兩半。一半彷彿透明的紙,牆磚都閃著灼熱的白光,一半卻似被灰墨污染的面孔,沉默得失去了輪廓。

屋裡恰是窗明几淨,人的臉和家什物件都有明晃晃的光芒在跳躍,劉備舉起手,將一張輿圖鄭重地交給了諸葛瑾。

輿圖並不大,唯有荊州一地,潺湲湘水從中央橫亘而過,彷彿一道深不可彌合的裂痕,把廣袤的荊州殘忍地剖開,從此彼此暌違,老死不相往來。

「以湘水為界,」劉備面無表情地說,「長沙、江夏、桂陽歸屬江東,湘水以西,南郡、零陵、武陵屬我。」

諸葛瑾捧過輿圖,又聽劉備道:「長沙、江夏、桂陽三郡印綬,由荊州鎮將關羽只手交換,翌日,江東可遣吏接管。」

「左將軍誠意昭昭,從此東西兩家盟好,永不相悖。」諸葛瑾微笑道,他是循循君子,永遠保持著不溫不火的柔軟風度。

劉備笑了一下,笑容沒有太多喜色,卻是保持著君王的矜持,甚至有些不甘的隱忍。諸葛瑾知道,若不是逼不得已,劉備絕不肯讓出一寸土地。

劉備和諸葛瑾寒暄了些不疼不癢的客氣話,他像是覺得不得不說,停頓了一會兒,神情微微黯淡,語氣也柔軟了:「子瑜,聽說爾家二姊命隕,還望節哀。」

諸葛瑾心中輕輕一跳,他沒有顯出過分的悲傷:「承蒙左將軍掛懷吾家喪事,此為家門不幸。」

劉備嘆息道:「爾弟孔明聽聞噩耗,心甚哀之,奈何他事務繁多,不能親赴荊州主喪,家姊之事,我已托雲長多加照拂。」

「舍弟孔明身負重任,豈比常人,吾自知其不得已,多謝左將軍體恤家門。」諸葛瑾平靜地說。

說的雖然是喪事,卻用的是公式化的語氣,到最後,諸葛瑾既沒有提出要與諸葛亮會面,更沒有見到諸葛亮,彷彿他和劉備口中的「孔明」只是一個名字熟悉的陌生人,連面孔也像一團模糊的煙霧。作為各為其主的一對兄弟,血緣是他們斬不斷的聯繫,可形勢必須讓他們保持難受的距離。

離開左將軍府,諸葛瑾並沒有疾去傳舍,他安步當車,沿著繁榮如錦的成都街衢緩緩步行,看得滿街熱鬧如烈火烹油,穿梭行人衣袂如影,一騎騎飛馬從寬直的街道上奔跑而過,彷彿一支支響箭撲入街角束束聚集的陽光里。

諸葛瑾回頭對隨行的侍從說:「成都比之江東如何?」

侍從想了想:「成都似更熱鬧,」他慌忙補充道,「只是成都血腥味兒重。」

「這是什麼說法?」諸葛瑾笑問道。

「我聽說,」侍從壓低了聲音,「成都這一兩個月中,因著漢中的緣由,殺了很多人呢。」

諸葛瑾的笑容緩緩消逝了,侍從所謂的傳聞他是知道的,自漢中丟失,曹操兵臨巴蜀,蜀中一日數驚,流言不斷。諸豪強甚至欲舉家南逃,鬧得四地人心惶惶,為了震懾浮亂的民心,左將軍府不得已大開殺戒,將一撥擅傳流言者逮拿棄市,而聽說在劉備回成都前,以鐵腕手段鎮壓流言者的,卻是他的弟弟諸葛亮。

諸葛瑾不知為著什麼古怪的理由,心情落寞起來。街肆上吵嚷的聲音似被水湮了清晰的輪廓,彷彿過去那場花團錦簇的美滿記憶,時間一瓣一瓣凋謝,那些曾經乾淨得像水似的純真,都不見了。

他於是只能在記憶里尋找曾經的溫存懷念,想起那個笑嘻嘻的總角兒童,緋紅的臉蛋兒彷彿剛熟的紅桃,活潑潑不曾有絲毫憂煩。從門前長街落下的大捧陽光中跑向他,利利索索地稱呼一聲:「大哥」。

大哥……多生疏的稱呼,彷彿遠山的一陣風,在雲深霧海間搖曳繽紛,卻永遠,難以觸摸。

諸葛瑾剛走到傳舍門口,迎面走來一個清朗面孔的年輕人,禮貌地稱呼道:「大公子。」

諸葛瑾看了半晌,忽地想起來了,他喜道:「你是修遠?」

「蒙大公子記得。」修遠赧然地說。

諸葛瑾仔細地打量著他:「竟長這麼大了,算算,我們上次見面,還是建安十六年……在荊州……」

「是。」

「你這是順路么……」諸葛瑾一面寒暄,一面下意識地往修遠身後望去,卻只有微風卷著明麗的光芒,並沒有他熟悉的那張臉。

修遠慢慢從懷裡取出一封信:「我奉我家先生之命,特送一封信給大公子。」

「這是什麼信?」諸葛瑾猶猶豫豫地接過來。

「是喬公子寫給您的信。」

那信忽然變得沉重起來,諸葛瑾握著信竟不知該說什麼好。

「先生讓我代句話,喬公子一切安好,請您放心。」

諸葛瑾這才反應過來,卻只喋喋出幾個零碎的字音:「好好。」

「再有,二小姐的喪事,先生不能親赴荊州料理,他實在是抽不開身,請大公子原諒他的無情。」

「好,我知道。」諸葛瑾仍只是像個木偶似的喃喃,他停了停,問道,「你家先生在哪兒?」

「他忙於公務,不能親來。」修遠含糊地說,諸葛瑾並不追問了,他心裡清楚,兄弟暌違到底有著不得已的理由。

修遠行了一禮:「先生托我的事就是這些,不叨擾您了,修遠請先告退了。」

諸葛瑾獃獃地看著修遠走出去一截,忽地喊住他,卻囁嚅了半晌:「告訴他,保重。」話一出口便落下去,被過路的風一掃,終於零落成泥。

他便站在原地,看著修遠消失在街角,彷彿一行淚,因為被回憶的傷楚刺激了,從心底忽然彈撥而出,淅淅瀝瀝地飄散在漸漸遠去的時間軌跡上。

他並不知道,這一生,他再也沒有和弟弟見面。那以後,他們的兄弟恩情只停留在筆墨之間,直到悲哀的死亡將彼此永遠隔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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