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鬥法豪強 第十四章 治亂政須下猛葯

晚秋的天氣已轉冷了,未到日入,天色卻灰了臉,淡紅淡紫的霧氣沉在半空中,迷迷濛蒙地籠罩著綽約的城市。

錦繡坊的揚武將軍府門前,黑壓壓地圍坐著一群人,兩具黑漆漆的棺材正對著門口,像是橫架起的巨大弩機,隨時準備發出狂飆般強猛的弓弩。

這些人有的是死者的親屬,有的是打抱不平的普通百姓,還有的是附近無事可做的閑漢。他們在這門口一坐便是七八天,衝過門,也砸過石頭,巡城校尉來訓過話,可一來這些人都豁出去了,官府來了也是一副頂牛似的不要命,二來他得了上峰命令不許擅動武力,又見他們大多數時候只是靜坐,也不曾滋擾禍事,只得遠遠地觀望著。

人群圍而不去,吃喝拉撒都在門口,府中因再怕餓出人命,不得已只好頓頓給他們送飯。附近的閑漢聽說這裡可以白吃白喝,三五成群,都打著為鄭丞夫婦申冤的旗號,混在示威人群里,每頓賺得飽餐,吃飽喝足後也拿出力氣來罵一句,嚎一聲。

雖然府門外鬧得如同一台大戲,府中主人卻始終不曾露面,每日示威人群都會叫喊著要他出來,偏偏法正的定力好得出奇,彷彿入了定,任憑外間波濤洶湧,他自巋然不動。

「揚武將軍出來!」又有人喊叫起來。

「出來!」一人起頭,響應的人此起彼伏,霎時,喊叫聲聲震雲霄,那府門卻緊緊閉闔,猶如死寂的墳墓。

「嘭!」一塊石頭丟上去,砸在早已千瘡百孔的府門上,不知道哪裡飛出一個雞蛋,「噼啪」砸了個正著,油膩膩的蛋黃濺得一扇門像是長了黴菌,接著是一截白菜棒子、兩個爛得發臭的橘子、三隻破破爛爛的布鞋,把個將軍府門變做了個藏污納垢的垃圾場。

吼叫聲、砸門聲齊響俱發,人群彷彿亢奮的情緒傳染了一般,粗紅著脖子,掄圓了胳膊,衝口的髒話和順手撿起的磚塊破鞋一起拋了出去。

而在這澎湃的喧囂中,卻自遠而近地傳來了數聲馬蹄聲,不過一會兒,數騎在門首停下,七八個腰配寶刀的親衛擁著兩個人分開人群,向那門前走去。

人群正在喧騰中,猛見來了陌生人,都自一愣,卻見那領頭兩人,一人著絳紅色窄袖便服,手擎腰間長劍,行動如風,勁健雄闊;一人白衣羽扇,眉目清朗,面容煞是好看。

有人認出來了,悄聲道:「好像是左將軍!」

劉備抬步上了台階,見著門口撒了滿地的爛白菜、爛雞蛋,一股子酸臭味鑽入鼻中。他厭煩地皺了皺鼻子,本想舉手捫門,可那門環上還掉著黏稠的液體,不知是濃痰還是蛋液,他真是哭笑不得。

他嘲諷地搖頭嘆道:「法孝直過的好日子啊,不出二門,自有人給他送糧食!」他看了諸葛亮一眼,有些內疚地說,「早知道,你就別來了,這地方哪是人待的,你好乾凈,這裡味兒重!」

諸葛亮聽得好笑,持重地說:「不妨事,主公能來,亮也能來!」

劉備左右尋了一遍,到底沒找到合適的東西,便向一個親兵借來一把刀,也不拔鞘,擎起臂膀嘣嘣地敲得那門一片山響。

「開門,左將軍領司隸校尉豫、荊、益三州牧宜城亭侯劉備特來造訪貴府!」他將自己的封爵官位大聲吼出來,聲音隆隆得好似晴天響雷。

那久閉的門嘎嘎開了,出來一個佝僂的司閽,瞧著來人果是劉備,又驚又怕又喜又憂。平日里劉備經常出入府第,他早已見熟了這張臉,知道他是主家的主公,又是親密無間的好朋友,今日忽現身府門,莫非是來解救府第危難?可瞧這目中含怒的模樣,似有興師問罪的架勢。

「法孝直呢?」劉備叉了腰問。

司閽低聲道:「在裡面,小的給主公帶路!」

「帶屁的路!」劉備大喝道,「讓法正那王八蛋滾出來,他不出來,孤便在此等他,看看他面子到底有多大!」

司閽的臉又白又青又紅又紫,彎著烏龜身體,兔子似的射了進去。

門外示威的人群都看得稀里糊塗,只見劉備黑著面,手裡拎著那把敲門的刀,像個刑場上的劊子手。

才一會兒的功夫,那法正果然從門後跳出,慌裡慌張地一拜:「主公!」他顯是多日不曾出門,衣著極是隨便,因太著急,腳上的鞋子靸了一半,面色又灰又青,目中深藏著憔悴。

劉備一瞪眼睛:「王八蛋,你肯出來了?好大面子,非要孤親自來請你!」

「法正不知主公駕到,有失君臣之禮,請主公責罰!」法正萎靡地說,他精神很不好,說話也有氣無力。

劉備用力哼了一聲:「孤能不來么,你自己看看,你惹了多大的事!」他指著那一眾人,「棺材都橫在門口七八天了,什麼叫民憤,什麼是眾怒,你明白了沒有!」

法正畏葸地說:「明,明白……」

「你不明白!」劉備一口啐在他臉上,「你若明白,怎會行動莽撞不知後果,怎會讓百姓堵門抗議,惹得滿成都人都來看笑話,你法正不怕丟臉,孤怕!」

法正畏縮地垂下頭:「主公,正、正……」他竟不知該說什麼。

「你還有什麼話說,妄行擅舉,恃寵而驕,急刻放恣,沒有一丁點的謙恭退讓,孤真白認得你了!」劉備越說越氣,揪住法正的衣領,揚手一甩,「啪!」響亮的一個耳光便打將下去。

法正被打蒙了,半邊臉立刻腫脹起來,他呆愣著只是捂住臉,劉備卻似還不解氣,提起手中的刀揮舞著劈下!

「主公!」諸葛亮慌忙去攔阻劉備,可哪裡擋得過劉備的力氣,刀已砍在法正的肩上,痛得他叫了一聲,底下的人群也跟著驚叫了一聲。

劉備的第二刀又砍下,他下意識地一躲,刀擦著法正的背斜砍而下。劉備一腳飛起,將他踢進了門裡,再舉刀削向法正的腦袋,法正嚇得白了臉,拼了命朝里跑,兩人好似老鷹捉小雞,你追我逃,竟奔到了內宅中。滿府的人見劉備咬牙切齒地追著法正砍殺,心裡都怕得發抖,哪個敢去勸阻。

「主公!」法正實在跑不動了,他撐著庭院里的一棵樹連連喘息,「你就殺了我吧!」他索性一骨碌給劉備跪下了。

垂下的眼睛瞧見地上的刀影,彷彿一鉤奪魂的鬼爪,一股勁急的風從頭頂上空卷過,法正打著寒戰閉上了眼睛。

「主公!」諸葛亮急趕著跑來。

劉備仍是惡聲相向:「王八蛋!老子剁了你!」手腕用力,那刀裹著旋風劈向法正的腦門。

「主公息怒!」諸葛亮死命地格住劉備的手臂,他疾聲喊道,「孝直何大罪,主公何大怒!」

劉備似被諸葛亮這聲喊叫驚醒了,重重哼了一聲,慢慢地放下了手,舉手一扔,將那刀狠狠擲在地上。

聽得噹啷一聲,法正渾身打了個哆嗦,卻見一把刀橫在手邊,寒光冷洌的刀刃露出鞘中一寸,他這才意識到劉備根本就沒有拔刀,不然,憑著劉備的勇武,那砍在肩上的第一刀早就將他劈裂成了兩半。他又驚又疑,膽怯地望了劉備一眼,卻只看見烈火一般的憤怒,嚇得他再次低下頭。

諸葛亮瞧著這一對君臣,劉備氣得面如赤肝,叉著腰像一隻打鳴的公雞,法正跪得如同蔫了的老黃瓜,頭髮散了一半披在腦後,亂蓬蓬的像是個煉丹走火入魔的老道,鞋子也跑掉了一隻。他越看越好笑,忍了笑勸道:「主公,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何必動此大怒,孝直又非大奸大惡,刀兵不長眼,若一不慎,傷損毀瘁,俟後主公豈不哀悔?」

「有不慎才好,混賬東西!」劉備噴著冒煙的鼻息。

諸葛亮搖頭一嘆,走去拉起法正:「孝直,快帶主公進屋去!」他又對劉備說,「主公,有何責怨譙讓當掩門而敘,這裡哪是說話的地方!」

法正怯怯地喊了一聲:「主公!」

劉備兇惡地瞪了他一眼,大搖大擺地朝那內堂走去,法正彎了腰亦步亦趨,活脫脫像是劉備的長隨。

才進得內堂,劉備便豎著一個山峰般的背對著法正,法正不敢吭氣,悄悄將門關了,影子似的縮在劉備背後。

「主公……」聲音像帳里飢餓的蚊子,貼著床幃守著最後一口呼吸。

劉備沒動彈,寬厚的背彷彿阻遏洪流的河堤,狂潮不斷地沖刷碰撞,堤壩卻始終堅韌不倒。

兩人像是門前的石闕,默守著壓抑的安靜,空氣里沉澱著火山爆發的力量,似乎只需要一個火星點子,所有的壓抑便會勃然爆炸。

法正的脊樑全都汗濕了,他怯然的目光只敢在劉備的肩膀以下游弋,很擔心一不留神便碰撞上劉備刀劍一般犀利的眼神。

被堵在家這些日子,他天天盼著劉備來救他,可望穿秋水,翹首以盼,卻盼來一個怒氣沖沖的主公,而不是他臆想中不顧一切護佑自己的朋友。

正在胡思亂想之際,猛聽得劉備輕和地呼他:「孝直……」

他散亂的神思一驚,抬頭看見的仍是那樣的背,卻似被水漫洇過的剛直線條,變得柔和了:「孝直,我很感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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