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鬥法豪強 第十三章 敲山震虎壓豪門,燮理民生求大才

晚照的餘暉灑滿了庭院,花木影子映在窗上,勾勒出一個模糊的影子來,那影子像漂在水面的霜葉,蕩漾出如花的漣漪。

劉備盯著那影子看了許久,一隻手摁住書案,輕輕一划,卻碰到一冊冰冷的卷宗,手一縮下意識地一看,「法正」兩個字跑入了眼睛,雙眼不由一陣疼痛起來。

法孝直,你這個混賬!他在心裡狠狠咒罵。

書案上還放著一卷竹冊,是東吳遣使叩謁文書,看見「東吳」比看見「法正」更讓他煩躁。他背轉了身,索性不去想這兩樁令人沉鬱的事。

門外長廊上響起了輕軟的腳步聲,門帘一盪,宛如荷花池起風。青色竹簾下倚著個白衣羽扇的人,平靜的面孔上有淡淡的微笑,彷彿夕陽下天邊的流雲。

兩人同時笑了起來,劉備忽然肅了臉色,佯裝正經地說:「諸葛亮,你在郫縣乾的好大的事!」

諸葛亮笑著一拜:「主公明鑒,諸葛亮行事,怎能瞞過主公慧眼,一舉一動,皆在主公掌握中。」

劉備搭住他的手,引著他進屋,兩人面對面落了坐,劉備認真地問道:「孔明殺劉洵為百姓申冤,明正法典,可還有其他深意?」

「主公睿智!」諸葛亮笑道。

劉備做了個請的姿態:「請言其詳!」

諸葛亮慢慢揮起白羽扇:「我們當日下丈田令,一是為核實土地田數。多年來,大戶侵田,小戶失田,豪強憑藉權勢強佔土地,他們一可憑朝廷恩蔭少交或不交賦稅;二可倚仗法權隱瞞畝數,如此一來,便將田賦轉嫁給無權無勢的小農。小農無力承受,或者賣田走他鄉,或者將田土投獻給豪強,做了豪強的佃農甚至奴隸,致使土地兼并愈加嚴重,國家賦稅日漸流失。因此,才需重新丈田,劃定田數,以增賦稅!

「二嘛,卻是為了震懾豪強,我們得益州,而豪強屢懷叛心。劉璋當政時,不知刑法之措,恩上加恩,使得恩同虛設,而法更無存。諸豪強放縱任行,不知賞刑為何物,跋扈暴戾,屢侵法權。當此時,必須尋得一事以定方略,於是找到了丈田這個突破口,欲從此發端,收復豪強,平抑益州!」

他停下來一嘆:「然而欲以丈田而抑豪強之權談何容易,策令剛下,各家豪強便紛紛抵觸,甚而聯手對抗,不僅不肯丈田,還不肯交賦,今年秋賦才收得三成!更為了報復我們,甚或抬高物價,攪渾了金帛交易,妄圖激起民變,在此萬難之時,要想坐穩益州,難啊!」

他長長噓了一口氣:「這些豪強便是卯定了我們初得益州,根基不穩,不敢擅責他們,才明目張胆地反對丈田令。反對丈田實則是反對我們,這時,我們若服輸,將來便要俯首豪強之下,這益州權柄哪裡再能容得我們持掌?既然如此,非常時行非常法,所以亮不得不,」羽扇用力一揮,「敲山震虎!」

長長的一番話讓劉備聽出了意思:「這麼說,你殺劉洵的另一層意思,是為了做給那些豪強看?」

諸葛亮點頭:「還有一層!」

「還有?」殺一個劉洵居然牽扯出許多深藏的含義,劉備一面是驚,一面卻是喜,他不得不也在腦子裡思考這繁複的事件。

諸葛亮款款地說:「主公,我們未來益州前,益州勢力本有兩派,一是原來的西州派,二是劉焉父子入蜀後新貴的東州派,兩派勢力水火不容,曾經兩次刀兵相向,終劉璋之世,始終無法平息兩派爭鬥。然自我們來了後,這兩派因為要與我們對抗,卻暫時捐棄前嫌聯盟起來,這也就是說,我們要對付的不是一派豪強,而是兩派!」

「是,我也聽說過益州兩派勢力爭鬥,不料他們倒真能同仇敵愾!」劉備嘲諷地一笑。

諸葛亮頷首道:「劉洵便是東州派,這一派自劉璋遠走南郡,勢力大不如前,但為了棲身益州,暫時倚靠西州派。西州派心裡很是瞧不起他們,只是因要對付我們,才與他們聯手!」

「東州,西州……」劉備沉吟,「劉洵是東州派,你殺了他,是做給東州看,還是西州看?」

諸葛亮目光清炯:「做給兩派看!」

「兩派?如何做?」劉備問得極認真。

「殺劉洵,東州派必定驚恐,他們或許以為劉璋遠走,靠山崩塌,我們要拿他們祭旗。而西州派為求自保,也不會為這些素日的敵人出頭,所以,東州派只有投向我們,一旦東州派徹底傾斜,西州派便在益州孤掌難鳴,以前是我們一派,他們兩派,現在是我們兩派,他們一派,他們還能堅持多久?」諸葛亮自信地一笑。

劉備忽然撫掌:「好一手分而圍之,合兵法!」

「最後還有一層!」諸葛亮慢慢地說。

「啥,還有?」劉備瞪大雙目,一件事藏著四層意思,聞所未聞,他打心底佩服起諸葛亮。

諸葛亮微一沉凝,一字一頓清晰地說:「得民心!」

「說下去!」劉備的好奇心膨脹得要擴充了整個房間。

「劉洵暴戾無端,殘害百姓,殺他以紓民憤,此為得民心的第一層!而自我們得益州,益州人一直對我們心懷仇怨,明加冷臉,暗相詈罵,而殺劉洵以雪民冤,正可證明荊州人與益州人非為仇讎,荊州人還能為益州人做主申冤,所以宣示罪行里不提劉洵對抗丈田令,只提民冤,此為得民心的第二層!」

劉備緊緊地凝視諸葛亮,大睜的眼睛裡裝滿了亢奮的感激,他忽然站起身,對諸葛亮深深一拜,慌得諸葛亮拉起他來:「主公折殺亮也!」

劉備誠懇地說:「孔明行一事而獲多利,收民心,抑豪強,服州士,吾怎可不謝,怎能不謝!天以孔明賜吾,是劉玄德莫大的福分!」

諸葛亮百感交集,忽而開懷,忽而感動,忽而激動,他竟不知說什麼才好。

劉備從容地一笑:「說過好事,現在該談壞事了。」他仄身從書案上取來一卷竹冊,「看看,孫權的親筆信,他問我們討要荊州!」

諸葛亮一目十行地看完,合上竹冊,凝神道:「主公,孫權是見我們奪得益州,怕我們勢力擴大,才來討要荊州!」

劉備冷哼了一聲:「我還不知么,碧眼小兒,其心叵測,若認真計較,荊州疆域有一多半為我們自己奪得,他竟有臉問我們討要整個荊州!」

諸葛亮籌謀道:「當然不能將荊州讓出,目下之策,主公回絕了便是。就說我們初得益州,立足未穩,且還欲克定涼州,待得益州安穩,涼州得手,再談荊州之事!」

劉備仰頭一想,大笑道:「好個『待得益州安穩,涼州得手,再談荊州之事!』這個『談』字最妙,既不說不讓荊州,也沒說讓荊州,咱們就和他們拖!」

諸葛亮平和地一笑:「不知東吳所遣使者是誰?」

「是你兄長諸葛瑾,既是你兄長為使,便由你去答覆可好,他看在兄弟的情分上,也不好意思強辭!」

諸葛亮卻聽得搖頭:「恰恰相反,亮不可去見東吳信使!」

「為何?」

「兄長來益州,身為東吳使者,事為兩家公務。亮若去見,因兄弟情分閑話家常則可,互論公事卻有枉給私情之嫌,話反而不好說了。」

劉備沉默有頃,一嘆:「罷了,孔明既存公義之心,我豈能強奪,我親自與子瑜會面,假以言辭,望他體諒。」他轉身又將書案上的另一冊卷宗交給諸葛亮。

「索性一併都說了,這裡還有一件事!」

卷宗才看了三分之一,諸葛亮已是驚住,雖是意料之中,卻比意料的更為嚴重,他忍著性子,將卷宗看完,卻並不顯出喜怒。

「法孝直這個王八蛋!」劉備眼中出火,「惹出這麼大的事,現在百姓抬了鄭丞夫婦的棺木橫在他家門口,堵得那條街水泄不通,一街的人都瞅著看熱鬧呢,我看他怎麼出門!」

諸葛亮將卷宗疊好,思忖道:「鄭丞夫婦已死一月有餘,當時未曾有事,事隔許久卻忽然橫棺擋門,想是有人在後面煽動!」

劉備發火地甩著手:「管他誰煽動,雞蛋沒有縫,蒼蠅能叮么?他法孝直若不是逼死人命,誰敢抬棺材堵他家的門?行得正,走得直,鬼都不會找你!」他氣得一拍書案,「我早知道法孝直是個小氣鬼,只沒想到他心眼竟比針眼還小,人家不過和他吵了一架,他就把人往死路上逼,連個後手也不留,王八蛋!」

諸葛亮道:「法孝直雖睚眥必報,但他機敏果敢,幹練明達,確能懾服益州舊臣。益州故屬不服之心昭然於前,法孝直能抑其恣橫,只是行事過了頭,不曾思慮後果,才惹出了這一樁公案!」

劉備懊恨地一嘆:「我豈不知這一點!當初縱容法孝直責懲群僚,不就是為了收拾那幫益州混賬!只是料不到法孝直驕橫過頭,知放權而不知收權,讓人家抓了個把柄,想整人倒把自己栽了進去!唉,偌大的紕漏,可該怎麼彌補呢!」

諸葛亮勸慰道:「其實,也不算太大紕漏。」

劉備撫著腦門發愁:「還不算大紕漏?都扛棺材上門了,法正那王八蛋兩天不敢出門,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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