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鬥法豪強 第十二章 暗訪故地誅禍害,借豪強之血收百姓之心

連綿數日的秋雨停了,久違的陽光從濕漉漉的天空灑下來,空氣里還瀰漫著有些腥味的濕氣。

秋後的莊稼都熟稔了,稻田裡密集排列著飽滿的谷穗,因連著幾日雨水,迫得收割的日子退後了,難得遇見天氣放晴,農人們都緊趕著收割,和老天爭搶時間。因此,大部分的莊稼都已收割完畢,只有極少的田裡還剩下一簇簇隨風搖擺的谷穗,寥落的幾個農人揮舞鐮刀,猶如善舞的馮夷,在波浪般洶湧的稻田裡持干戚而舞。

午後的陽光微斜,照見田坎上移動的兩個影子,彷彿是兩束逐漸生長的谷穗,兩人踩著鬆軟的土壤一步一陷地往前走。

「先生,歇歇么?」修遠擦著汗水。

諸葛亮不回頭,簡潔地說:「不累。」

修遠苦了臉,瘸著腿勉力跟上諸葛亮的速度,他是真的累了,土壤濕滑鬆軟,每一腳踩上去便是一個坑,抬起來的時候,鞋底便沾了厚厚的泥土,再踩下去又沾,讓那鞋子越來越重,行走也變得艱難。可令他困惑的是,為什麼諸葛亮反而越走越輕快,明明他的袍子下也染了泥點,明明他的鞋底也沾滿了土塊,他卻還是一如既往地走下去,彷彿行走對於他來說便如同坐卧休息。

前方一畦田裡,剛剛收割好的稻子被扔上了停在田坎邊的牛車上,可惜準頭缺了位,裝滿稻子的麻袋順著車板滾了下去,一個佝僂的老農爬上田坎,抖著手將麻袋舉起,剛將麻袋推上車,人卻倒了下去。

「呀!」諸葛亮驚呼著,一步一坑地跳過去,雙手小心地扶起那老人,「老人家,你可還好!」

老農喘著氣,滿是皺紋的臉顫顫的,彷彿肉片要掉落下來,咳嗽著說:「謝謝……」

諸葛亮扶著他靠著牛車坐下:「老人家,如何只有你一人收割莊稼,你家裡人呢?」

老農哀傷地嘆了口氣:「他們……」忽地,他渾濁的眼睛裡閃逝過一線驚奇的光亮,「你,你是……」

諸葛亮被他盯得不自在,他不知這老農為何忽然顯得激動,彷彿是見著了舊相識,只得對他輕輕微笑。

老農仔仔細細地端詳著諸葛亮,猶豫著,遲疑著,甚至惶恐著,最終不確定地問:「你,你是葛家兄弟么?」

諸葛亮霎時愣了片刻,老農的稱呼彷彿喚回了久違的記憶,像是遙遠的山那邊傳來的依稀熟悉的迴音,他望著這張蒼老如阡陌井田的臉,慢慢地在記憶里搜尋,搜尋……

「你,你是,」他也很不確信地說,「李家大哥?」

老農頓時激動得臉上泛光,急切地說:「就是我,李老由!」

諸葛亮霎時百感交集。不過八年不見,昔日健碩壯實的李老由居然蒼老得像一棵拔了根的老樹,枝葉殘敗枯萎,軀幹傷痕纍纍,算來,他也才五十左右吧。

「李大哥,你一向還好?」他關切地問。

李老由顫顫地囁嚅著:「好,好……」聲音里透著言不由衷,他無聲地抽搐了一下,綻出滄桑的笑,「葛家兄弟,你呢,自從離了益州,你又去了哪裡?」

「我回家了,荊州!」諸葛亮說。

李老由衰弱地點頭:「哦,荊州……你現在又來益州遊學么?」

「是啊!」

「好幾年沒見了,你也沒太大變化,」李老由的笑雖然苦澀,卻很真誠,「你走的這幾年,我們一家人時時都挂念你,真沒想到,還能再見到你!」

「我也挂念你們,大姐和細妹他們還好嗎?」

「他們……」李老由哽塞了一下,混沌無神的眼睛裡湧上了淚水,他咬著牙狠狠地忍住了,「都死了……」

「什麼?」諸葛亮驚道。

李老由悲酸地嘆了口氣:「細妹,還有她娘,前年就死了……」

死了……諸葛亮的心忽然一陣冰涼,過往的景象剎那浮現。那個總是羞紅了臉頰,躲在角落裡看自己寫字的少女,還有那個溫良少語,好客熱情的農家婦女,她們的音容言行在這一刻分外清晰,可她們竟然都已遠離了塵世,被滾滾而去的時光掩埋在沉重的黃土下。

「大哥,她們怎麼?」諸葛亮難過地說,卻又不能全數地道出心中的疑惑。

李老由艱澀地搖搖頭:「不提了,死了,埋了,都過去了……」

「大生和小細呢?」諸葛亮問的時候揣了一些小心。

「大生前年受了傷,腿摔斷了,小細,」李老由頓了頓,艱難地說,「賣給了大戶人家做小奴……」他住了口,冰涼的淚水順著臉上兩條很深的溝壑流下。旋而,他覺得自己在諸葛亮面前傷情很沒禮貌,難為情地擠出點笑意,匆匆擦掉眼淚。

諸葛亮望著這個淳樸的農民,心底里一陣悲,一陣愁,一陣風,一陣雨。他沒有想到離別八年,李老由一家人的命運竟發生了這樣可怕的逆轉,而他的人生也是從那時起開始了新的征程,只是他們沿著兩條不同的道路前進,或許,竟說不得誰的更幸福,誰的更悲傷。

李老由歉疚地笑了一下:「見笑,你難得來一次,便聽我絮叨家事,罷了,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就不提了。你要是不嫌棄,就去家裡坐一坐,嘗嘗今年新打的穀子!」

諸葛亮並沒有猶豫,他很感激地應道:「那就麻煩李大哥了!」

「不麻煩,不麻煩!」李老由喜悅地擺擺手,輕輕掃去車板上的塵土,「上車,我載你們去!」

諸葛亮拉了一把聽得木獃獃的修遠,兩人跟著李老由跳上車。李老由一甩鞭桿,響亮的聲音震得空氣里的塵埃紛紛粉碎,牛車吱棱吱棱地攆過潤濕的土地,朝不遠處的村莊駛去。

修遠顛簸在搖搖晃晃的車上,聞著濃重的牛糞味,他忍不住連連打了好幾個噴嚏,心裡一直怯怯的,生怕那頭拉車的牛犯了牛脾氣,轉身用角頂自己,一路緊緊地拉住了諸葛亮的衣角。

諸葛亮瞧他膽怯,微笑道:「一看就是個不事稼穡的!」他把手裡的羽扇遞給修遠,「抓牢這個,要是怕,就擋在臉上,看不見就不怕了!」

「小孩兒家家的,又是城裡人,嬌生慣養,矜貴得很,哪裡像鄉下小子,胡打海摔慣了!」李老由朗朗地說,他來了精神,話語也有了力氣。

諸葛亮笑道:「他哪裡還小,過了年就二十了,都該娶媳婦了,要當家立戶,還是這嬌嬌弱弱的女孩兒脾氣,哪家閨女肯嫁他!」

「先生!」修遠越發急了,抓著羽扇去遮諸葛亮的臉,想要阻止他說下去。

諸葛亮壓下羽扇,揶揄道:「怎麼,我給你找媳婦,你還不樂意么?」

「先生,不要說了……」修遠面紅如沸,扭過身子呼呼揮扇,忽地,那牛車攆過一道坎,車身劇烈地一顛,他以為是牛犯混,嚇得撲在麻袋上。

諸葛亮不由得大笑:「蠢小子,真是個嬌生慣養的城裡人!」笑聲朗朗間,牛車緩緩駛進了村落,時近午後,農家人晚飯吃得早,家家戶戶已是炊煙裊裊,米飯的香味籠罩了這小小村落。

「嘎!」車軲轆擦著地面一抖,片刻的微顫後很快地停住了。修遠抬眼一望,原來是停在一戶農舍前,院牆上垂著幹了的爬山虎,枯手似的耷拉下來,李老由推開院門,歡愉地喊道:「大生,你看看誰來了!」

諸葛亮和修遠隨著李老由進了院門,撲面便是一股潮濕的灰塵氣息,彷彿進了一口陳腐的棺木。院子里很空,卻很亂,兩個破爛的大木桶橫在地上,一攤似黃似黑的水從堂屋的台階流下,一隻粉紅的大蜘蛛從門後爬出來,嗖地竄得不見了。

院中擱著一座大磨盤,一頭瘦弱的驢有氣無力地轉著圈,拉得那磨嘎嘎的像是一架破爛的風車,磨盤後慢慢升起了一顆腦袋,蒼白的臉頰上布滿了困惑。

「爹,咋了?」他杵著一根頂頭纏了布條的粗木棒,手裡垂著一條開叉的細鞭子,時不時地打在驢背上,催得那頭懶洋洋的驢不高興地噴鼻息。

李老由指指諸葛亮:「你瞧瞧,這是誰?」

李大生盯住了諸葛亮,黯淡的眸子里閃過了迷惑、錯愕、回味……他吞咽著乾乾的喉嚨,遲鈍地說:「他,他是葛……」

「他就是葛家兄弟!」李老由嗆聲喊道。

「葛、葛大哥?」李大生難以置信地說,「真的是你……」

「是我!」諸葛亮肯定地說,他笑著向李大生走去。

李大生杵著棒子一拐一拐走來,忽地用力握住他的手:「可真是你!」他嗚咽起來,眼淚大顆大顆地滾下他瘦而硬的面頰。

「別哭,別哭!」諸葛亮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

李大由責怪道:「你這娃子,哭啥子,葛家兄弟遠道來看咱們,你只管哭甚,還不招呼人家坐下!」

李大生慌忙擦了眼淚,扯了諸葛亮往裡走:「屋裡坐,屋裡坐!」

他將房間里的兩張紋理粗糙的三尺枰拖出來,讓諸葛亮和修遠坐下,拐著去找來兩隻陶杯子,里里外外擦了個透亮,倒了兩杯熱水放下。

「葛大哥,你咋想著來益州了呢?」他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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