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鬥法豪強 第十章 逼死舊僚法正惹禍,本土勢力藉機謀亂

夜裡下了一場秋雨,清晨時雨才緩緩收了,冷颼颼的霧氣帶著殘剩的雨絲滿地里飄灑,天上霾雲未散,低低地壓了下來。

法正撩開帘子,瞧了一眼陰霾沉沉的天氣,怨道:「鬼天氣!」

他昨日本和劉備約好要去錦屏山郊遊,哪知道傍晚便下了雨。這雨一下則是一夜,黎明雖暫時停了,可天氣卻始終陰沉著,說不準什麼時候又飄起雨。即使不下雨,路面潦水潢潢,平地里走上去尚且一步三滑,何況是去爬山呢。

適才劉備著人傳話,說是今日不去登山了,等天氣放晴再說吧。法正口裡應著,心中卻很沮喪,想著好不容易得個閑暇可以和劉備去賞景,偏生老天不開眼,硬把他的興緻都澆滅了。

對這個主公,他既崇敬又感激,彼此的關係則既是君臣又是朋友。以往在劉璋手下,他因狂傲悖謬,頗遭益州臣僚的排擠,明明自認智術一流,偏被冷落在一邊,得一個不上不下的小官身,不死不活地頂著那些個白眼苟活著。他曾經懊喪自己懷才不遇,空有抱負終究是竹籃打水,直到他遇見劉備,命運在一瞬間發生了改變。

偏偏就是劉備,也只有劉備能容忍他的狂悖無行。劉備本就是個豪爽不拘於世俗的仁俠性子,法正的與世不容正是投其所好,大概在劉備心中,除了關張諸葛,第四個便是法正了。

劉備很喜歡和法正在一起,法正不像諸葛亮,用許多的規矩道理框定他,這樣不能做,那樣不可想。而法正從不管這許多規矩,他把世俗禮秩踩在腳下,滿不在乎地取笑挖苦那些死守規則的迂闊老儒。在諸葛亮的身邊,劉備受到太多的約束,身上背負的枷鎖太重,一旦有一個人為他鬆開枷鎖,哪怕只是短暫的,也能讓他獲得由衷的快樂。

法正讓他感到一種輕鬆,這種輕鬆是諸葛亮不能帶給他的,諸葛亮本身是一個太過沉重的人,他的沉重會讓身邊的人體會到一種壓抑感。

遇見諸葛亮,劉備無拘無束、任性妄為的生活便結束了,是諸葛亮給他套上了世俗的枷鎖;遇見法正,則把他埋藏深久的對自由的嚮往挖了出來。他把自己剖成了兩半:一半屬於諸葛亮式的沉重;一半屬於法正式的輕鬆。

對於這些,法正模糊地感覺得到。他知道劉備對諸葛亮很倚重,倚重的程度是他永遠不可能得到的,但是他也清楚地明白,他帶給劉備的輕鬆,是諸葛亮永遠做不到的。

他是個睚眥必報的脾氣,傲岸不羈,清高自負,他討厭許多人,許多人也討厭他,但他從不忌恨諸葛亮。因為諸葛亮像是一本條分理析的法律文書,不偏頗,不徇私,不嗜欲,對於一個幾乎沒有私慾的人,法正是不會討厭的,甚至還會產生由衷的欽佩。

有時,他很是想不通,上天怎麼會造出諸葛亮這種人,公正無私、清廉無欲,處事為人挑不出一點毛病,可便是這沒瑕疵反而成了最大的瑕疵。

因為,一個人若沒有了缺點,那就失去為人的喜怒哀樂的起落,殘缺才該是真實的人生。像諸葛亮這種人可以作為完美的模範供人敬仰,但是這種人都活得太累,得不到人生的大快活。

想到這裡,法正生了一個念頭,喊道:「來啊!」

府中主簿踮著腳尖跑來,腰彎得很低地說:「將軍請吩咐!」

法正撣撣衣袖,漫不經心地說:「傳府令,府中僚屬立刻到府,今日府中議事,半個時辰之內必須趕到,否則,自系入獄!」

主簿悄抽了一口冷氣,知道法正又要找茬兒收拾人了,他打了兩個哆嗦,也不敢說什麼,綿羊似的一顛一顛地走了。

法正仰著頭,腦子裡慢慢地浮現出幾個名字,眉眼隱沒著一絲陰冷的笑。

「會事!」主簿齁齁的聲音旋轉著飄了出去,拉磨似的在屋子裡來回搖晃。

大廳內,法正向西一落,眼睛輕佻地掃下去,一個人頭一個人頭地數下去。

「鄭丞怎麼沒到?」手在憑几上一敲,小小的聲音讓一眾僚屬都打著寒噤,猶如冷劍懸頂,哪個敢回話。

法正冷笑:「怎麼,託大了?一個小小治書,本府會事,居然敢不來。他既是不樂意入府做事,又何必虛掛著個官身,不如回家讀書,倒能博個隱士的名頭!」

底下的僚屬個個噤若寒蟬,聽得法正尖酸刻薄的諷刺,背脊骨溜上一股冷氣。

這一段日子,法正頻繁黜退掾吏,又不斷新補官職。這些人大多數都是曾經得罪過他,或者無意中得罪了卻並不自知的益州舊吏,法正將他們收在府中,變著法子折磨,稍稍一點小錯便受嚴懲。黜官還算輕的,有幾個掾吏已被押進了成都大獄,家裡人去申冤,統統被攔了回來,說是這些官犯乃大奸大惡,豈能訟辯,狀書也被扔了出來,有敢在有司府門外逗留不去的,一頓板子打出來。

有司擺明了偏袒法正,執法不公,謀事不正,但誰都知道法正是益州新君的心腹。如今荊州新貴全掌益州權柄,益州故人都被排擠冷落,得罪了法正便是得罪了新貴勢力,只好啞巴吃黃連,咽下這無邊的委屈。

正是兢兢戰慄之時,門口的鈴下卻宣報:「治書鄭丞到!」

法正冷笑了一聲:「來得好!」這古怪的笑聲越發讓廳里的僚屬毛骨悚然。

一個三十齣頭的年輕官吏急匆匆地跑了進來,半身都濺了泥水,走一步留一步的水印,想是路上趕得太急,雨天里路滑,或者曾在雨地里摔了一跤,後腰以下染滿了黑污。

「鄭丞晚到,牧守見責!」他在廳中站定,說話的氣力還不足。

法正挑著眼睛從上向下一睨:「治書鄭丞,如何晚到?」

鄭丞拜道:「屬下的家住得遠,趕不及,望牧守見諒!」

「家住得遠?」法正一棱眼睛,「府中僚屬都到了,獨你延期,只你家住得遠么?」

鄭丞被罵得一抖,心裡又氣又屈,忍著平靜說:「實因屬下家遠,府中傳喚到令,已近半個時辰,再從家到府上,一路急趕,也趕不上了,牧守若是不信,可問信使!」

法正咬牙冷笑:「照你的意思,是我故意整你,明知你家遠,還讓你按時入府?」

「屬下不是這個意思!」鄭丞著急了,臉頰上飛起了兩團紅。

法正哼著冷冷的聲音:「不是這個意思,我看你就是這個意思!」他揚著臉,刀子一樣的目光劈下去,「知道什麼叫君子守期么?期而不至是為大過!若是行兵打仗,約期不守,一旦貽誤軍機,你能擔得起這個罪責?讀過兵書么?所謂『出國門之外,期日中,設營表,置轅門,期之,如過時,則坐法』!知道什麼意思么?就是說,守期毋改為將令之威,兵士之信!一國、一軍、一府皆以守期為本,不守期即是不守信,孔子云,『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又雲,『忠,仁之實也。信,義之期也』,無信立,則國、軍、府亡,國、軍、府亡,你又去哪裡安身立命?」

猶如簸箕篩豆子「噼里啪啦」作響,法正從守時說到治軍治國,兵家、儒家齊數道出,直聽得人暈頭轉向。

鄭丞漲紅了一張臉,他是個雅性溫潤的儒生,哪裡受過被人當眾辱罵,直氣得眼前發黑,若不是撐了一口氣,險些暈厥過去。

法正倒完那些炒豆子似的話,聲音冰冷地拋下去:「鄭丞,你可知罪?!」

鄭丞一捏手掌,揚聲道:「屬下無罪!」

剎那間,廳里的屬撩都呆住了,法正也瞪大了眼睛,一個小小的治書,就是一隻隨時可以捏死的螞蟻,居然敢公然反駁他,吃了豹子膽了?

「無罪?!」法正刁著聲音說,「你一不守期,二不遵上峰命令,如何無罪!」

鄭丞一仰脖子:「屬下一得召令兼程趕路,不顧雨天泥濘,路途蹇澀,如何是不遵上峰命令?將軍不量臣僚苦衷,迫屬下行不能之事,初不豫上,末而責下,如何倒是屬下不守期?」

鄭丞一席話言詞激烈,語帶尖刻,儼然不把法正的訓斥放在眼裡。自法正初除要職,開府行事以來,還沒有一個人敢當眾頂撞他,這鄭丞卻冒此天下之大不韙,廳內僚屬都不由得為鄭丞捏了一把冷汗。

法正臉色鐵青,點著頭陰笑道:「好個巧佞之徒,滿口的欺詐妄語!」

鄭丞回頂道:「屬下所言俱是秉心而論,何來巧佞欺詐之斷,牧守欲行欲加之罪,鄭丞無話可說!」

法正的怒火瞬間爆發,猛地一拍憑几:「欲加之罪?好,我今天就是要定你的罪,鄭丞,你一個小小六百石,居然敢咆哮公廨,抵牾上官,真把自己當回事了!芝麻大點的小官,敢在我面前猖狂,可別以為現在還是劉季玉掌控成都。如今新主新政,節度明斷,法秩井然,可由不得你們這些狂悖舊臣擺老資格。若是知事,該斂了鋒芒,一心為公,別妄想翻天,什麼東西!」

法正的挖苦嘲諷不僅打在鄭丞心頭,也打在滿廳僚屬的心頭。人人都聽出法正是在藉機發揮,把那舊日的怨憤宣洩在他們這些劉璋舊臣身上,暗裡不禁擔憂著自己從前對他的衝撞嚴不嚴重,會不會成為下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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