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強吞益州 卷尾

新墳未乾,青草像雛鳥,在土隴上羞澀地露出尖尖的頭。墓碑上的字彷彿還有漆墨的暗香,順著石碑的粗糙紋路流淌下來。

諸葛亮捧著一爵酒,他其實想說點什麼,可傷情太深,從咽喉湧向心腹。胸腔塞得太滿太擠,他竟發不出一絲聲音,連眼淚也因為太難過而跳不出沉重的柵欄。

他彎下身體,將一爵酒輕輕淋在墓前,抬頭默默地看著碑上深鏤的字:「漢軍師中郎將龐統字士元者,襄陽人也,孝悌友於,智略超拔,雅好人流,荊楚才俊冠冕……攻雒城為流矢中,卒,年三十六……建安十九年五月甲寅立」,目光在每個字里停留了一剎,那些字像是有黏性,每掠向下一個字,總會被黏性拖拽著梗一下。

他原來想寫一篇祭文,可到頭來連首祭詩也寫不出。他實在太忙,忙著安排劉璋的受降儀,忙著接管益州的民生編籍,忙著安撫民心,忙著安置荊州軍,忙得像一隻停不下來的陀螺,永遠匆匆忙忙地旋轉。原來在心裡盤桓的幾句淚涔涔的祭文也忘得精光,到如今抽空來祭拜龐統,也只是奠酒灑淚。

成都郊外的景色很美,一望無際的平原在溫暖的風中舒適地搖曳,天空攫取了飛鳥的影子,潔白如羊毛的雲前呼後擁,熱熱鬧鬧地從東奔向西,又從南奔向北。這片熱土已被他們真實地踩在腳下,可龐統卻看不見了,很多很多人都看不見了,為了擁有天府之國,上萬荊州軍死在歷次的戰鬥中,他們的骨骸將永遠埋在益州的沃土下。

「代價真大啊。」諸葛亮憂傷地嘆息著,世間的豐功偉績往往以死亡為代價。歷史一遍遍地在演繹一將功成萬骨枯,卻不能扼殺英雄創業的夢想,那夢想太沉重,也太殘酷,輝煌的王朝總是踩著百萬無辜的脊樑登上創造歷史的巔峰。

諸葛亮恍惚了,為什麼明明是致太平的美好願景,卻要肇出更大的不太平?為什麼明明為了保民生,卻要付出更大的犧牲?夢想和現實之間像荒唐的一對冤家,美好的未來也許只能建立在無數代人的犧牲上。

他雖然困惑於這種糾結的矛盾,卻知道自己不可能停止前進了。那是他這一生命定的責任,他必須義無反顧,承受著現實的苦難折磨,承受著歷史的批判、後世的指摘,他清楚自己已成為史書上抹不去的一個姓名。

「軍師。」馬謖遠遠地走了過來。

「什麼事?」諸葛亮看出他有話要說,馬謖是藏不住話的漏口袋。

馬謖結巴了一下:「法孝直殺人了……」

諸葛亮的眉峰很輕地一跳,他沒有悚然,沒有追問,沒有激動,沒有氣憤,輕輕地哦了一聲。

馬謖擔心地說:「我們剛得益州,正是人心不穩時,法孝直卻以私仇妄殺無辜,益州人本就對我們不服,一直罵我們,」他梗著聲音,「罵我們荊州犬……人家正想攆我們出益州,我們自己卻擅行亂舉,豈不是滋生禍端?」

諸葛亮掠過白羽扇,仍舊輕描淡寫地說:「我知道了。」

馬謖驚訝於諸葛亮的平靜,難道是因為法正得幸於劉備,諸葛亮不好乾礙么?他不解地說:「法孝直現為主公超擢為蜀郡太守,揚武將軍,持掌成都機要,統攝都畿,若任憑他跋扈縱橫,恐怕會釀成大亂。」

諸葛亮對他笑著搖搖頭:「不必說了,我心裡有數。」他舉起白羽扇遮住半邊臉,緩緩地背過了身。

一行燕子忽然如一股青煙拔地而起,驚鳴著越飛越高,消失在成都城的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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