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強吞益州 第七章 誘敵之計破屏障,兵不血刃下成都

微風漫卷浮雲,在一望無際的地平線上跌宕,夏季的成都盆地猶如鋪開的蜀錦。其上盛開著繽紛的色彩,舉頭眺望,天很高很藍,乾淨得像被清水洗過,沒有一點塵垢。

策馬賓士在廣袤的平原,總讓人忍不住抬頭看天,諸葛亮的目光遙遙地眺望著天空與地面的交界處,一縷輕煙在那裡裊裊升起,彷彿天空流下的一道淚痕。他的身後是潮水般的軍隊,鎧甲和兵戈光亮耀眼奪目,整齊的踏地聲震得大地顫抖不已。

援蜀的荊州軍水陸兩路挺近益州,張飛率領先鋒部隊攻克江州,打通了入蜀通道,之後前後部在江州會師,而後兵分三路。張飛北上閬中,佯攻葭萌關,實則為席捲三巴,掃清益州西面阻力;趙雲南下江陽,克定犍為;諸葛亮卻直走中路,在德陽大破益州軍。一切都按照諸葛亮預想的那樣按部就班,荊州軍一路征戰勢如破竹,對成都漸漸形成合圍之勢,益州已成為風雨飄搖中殘破的扁舟,摧毀它只是早晚問題。

雒城已近在眼前,城牆上斑駁著焦黑的煙火和深重的血痕,陽光從城背後撞過來,讓整座城池彷彿沐浴在血水裡的一張殘破的臉。諸葛亮在來之前已獲悉雒城內易子而食,析木為薪,縱然屢次陷入破城的危險中,卻仍是堅守不動,他倒還生出由衷的佩服。聽說守城主將為劉璋的兒子劉循,可真正做決斷的卻是蜀中名將張任,這二人精誠合作,把小小一座雒城守成了堅不可摧的金城湯池。

日頭微斜,拖得軍營轅門的影子長如繪在地上的高峰,中軍大纛獵獵飛舞,蒼勁的「劉」字猶如振翅的鴻鵠,彷彿隨時都會飛入對面城樓上一片金色的陽光里。

劉備已等在轅門外,遠遠地看見諸葛亮,他激動地招招手。

「主公!」諸葛亮飛身下馬,正要參拜,劉備一把握住他的手,那麼緊那麼用力,像是在扣住救命的繩索,臉上的表情像和著稀麵糊,喜、悲、憂、樂一骨碌都攪起來,他忽然就落了淚,重複道:「來了就好,來了就好。」

這一刻劉備才真正體會過,擁有了那白衣羽扇的身影,心裡才獲得安逸的踏實。諸葛亮像天空中恆定的北辰星,缺了星輝的照耀,總是會迷路。

「可惜士元了……」劉備說起龐統,眼淚像噴泉般湧出來,這段時間,他提一次龐統便哭一次,龐統的死是他心上生出的陰影。

龐統的死也同樣在諸葛亮心上挖了一刀,可他不想被哀懷故人的傷情佔據了意志。他溫言溫語地安慰劉備,沒讓自己哭天抹淚地跟著君主一塊兒失態。

他和劉備來到中軍帳,法正正在地上鋪開一面大地圖,地圖上雒城「二字」被划了無數的黑圈,已經看不清原字。

諸葛亮盯著那面地圖:「葭萌關怎樣了?」

法正道:「早間霍峻發來戰報,說他趁著敵軍鬆懈,率麾下精銳出擊,大破之,斬首敵將向存!」

諸葛亮幾乎是驚喜了,霍峻守葭萌關一年有餘,其受困情形和雒城無異,本以為他只能自保而已,未曾想竟還有餘力破敵斬將,霍峻的忠義和將才都讓人由衷欽佩。

對霍峻,劉備感觸太深:「自我兵困雒城,霍仲邈獨守孤城,西有張魯頻繁騷擾,南有劉璋重兵壓境,他卻能堅守逾年,為我排除腹背之憂。益州若攻克,當為一等功臣!」

他一拍腦門:「險些忘了,霍峻信里說,張魯遣馬超楊帛圍葭萌關,後來楊帛返回漢中,馬超卻逡巡流連,似有觀望之意。霍峻悄悄遣使者出城與他交通,想勸他歸順我方。」

諸葛亮喜道:「大好事,若能得馬超襄助,不愁成都不平!主公,可速速遣舌辯之士,不可讓此西涼勇士落入他人囊中!」

劉備點首:「好,只是派誰呢?」

法正提議道:「李恢吧,他為益州人,熟絡隴蜀民情,與正皆是劉璋屬下掾吏,為主公威名所折竭誠投效。昔為劉璋舊人,今為主公部勒,可昭彰主公惜才之心,為使者正合適。」

劉備附和道:「孝直所議甚合我意!」

諸葛亮道:「葭萌關之憂暫緩,雒城之困卻當早解,只有拔掉雒城這根釘子,成都北面門戶洞開,輒成都無關可憑,克定指日可待。」

「雒城守軍雖疲敝,然張任調度有方,激奮士卒,他絕不會投降。若再行強攻,恐怕殺敵一萬,自損三千。」法正皺眉道。

「拔下雒城,先需打壓蜀軍士氣,」諸葛亮沉吟,「雒城守軍可知我方馳援益州?」

法正想了想:「四面重圍,應該不知。」

諸葛亮繞著地圖踱了兩步,目光從雒城移向成都,又從成都移往雒城,他忽地抬起頭:「好,既然他們不知,我們便讓他們知道!」

劉備問道:「怎麼做?」

諸葛亮沒有絲毫的振奮之情,只是輕輕地說:「指東說西。」

張任如果知道那是騙局,他一定不會輕率地率軍出城。

昨日晌午的時候,荊州軍押著一個衣衫襤褸的成都使者來到城下,逼著他向城裡喊話,讓他告訴雒城守軍,成都四面被圍,無力救援,請雒城守軍趕快投降。使者起初答應得好好的,為了活命願意變節,臨到城下,卻變了卦,一個勁地高喊成都救軍近在咫尺,不過兩日則能兵臨城下,劉備是秋後螞蚱,長不了的。

押解使者勸降的荊州甲士惱羞成怒,背身將使者拽下馬,須臾,把一顆鮮血淋淋的腦袋拋上天空,一蓬血霧在空中開了花,刺暈了守城將士的眼睛。

使者慘死在城下三個時辰後,雒城的守軍驚奇地發現荊州軍拔營了。起初他們以為荊州軍要發動新一輪的進攻,可那營壘分明像連根拔起的大樹,正在緩緩退走。守軍們猜測這是荊州軍聽說成都援兵將至,又在一年的攻堅戰中討不著便宜,不得已脫身逃走。將士們頓時鬥志昂揚,紛紛向主將張任請戰,張任雖一向穩重,也挨不住輪番的勸說,他決定率精銳出城,先跟一段看看情形,若果真是退兵,則相機而戰,若不能取勝,還可以抽身退回城中。

張任做了兩手準備,原以為是萬無一失,他便親自領兵暗暗跟隨,一直跟到雁橋。

雁橋果然如大雁展開的雙翼,遙遠的山巒間拂來的微風吹得木橋搖搖晃晃。他的戰馬剛剛踏上橋面,伏軍便忽然出現,彷彿撕開土壤的地火,燃燒時沒有一點兒預兆,或者有,只是他麻痹了。

尖銳的箭鏃破空聲粉碎了清明的天景,上萬的弩箭聚合成厚重的雲團,沉沉地壓下來,益州軍的瞳孔都被光燦燦的箭鏃填滿了,沒有一絲兒空隙去尋找逃生之所。

張任還處在伏兵從哪裡來的疑問中,一騎飛馬從橋下躍上,他根本來不及反應,那人像擒拿獸類的老到獵手,將他單手拎了起來,他像一隻沒有反抗能力的雞仔,輕易便成了荊州軍的俘虜。

捉他的這個人叫魏延。他被魏延甩在馬背上,聽見魏延高亢的嗓門像號角般穿透了戰場的嘈雜。

「張任受擒,爾等速降!」

張任被魏延帶回益州軍中軍,一把丟在了劉備面前,像一坨泥巴。

劉備看見張任,竟然笑了出來:「張任,你降不降?」

張任直起脖子怒道:「爾忘恩負義,橫奪同宗基業,殘害我益州,荼毒我百姓,還有臉讓我投降?!我寧死也不事二主,更不會侍奉你這個無恥的偽君子!」

劉備的臉色大變,那一點憐才之心當即蕩然無存,他幾乎是整個人從坐席上跳起來,咆哮道:「斬!」

張任被押了出去,兩名劊子手摁住了他,一人拉長他的脖子,彷彿對待一隻鴨子。一人抽刀甩了甩亮光,用力一劈,可刀鈍了,砍了兩下,腦袋才脫離腔子,刀刃上沾著藕斷絲連的筋肉,血流得不暢快,像蒼老的淚。

血肉模糊的頭顱抬往中軍帳,劉備卻還不解恨,他面紅耳赤地號道:「把張任的腦袋懸於轅門,傳令三軍,雒城攻破後,城中無論士兵婦孺,皆坑之!」

劉備這次是真的暴怒了。他這口惡氣憋得太久,在雒城下困了一年,死了近萬人,又失去龐統,差一點把自己也埋在益州的山麓間,他恨透了雒城,恨透了張任、劉循,一併恨透了自己,唯有殘忍的屠殺才能卸下他內心厚積的仇恨。他情願踩著人頭登上成都城,便是讓他手刃劉璋,他也會毫不拖沓地應手而砍。

殺戮,殺戮,殺戮!五十四年來,劉備從來沒有過這種可怕的感覺,像渴望食色慾望一般渴望殺戮,他竟想躺在屍骸里,喝著敵人的血,吃著敵人的肉,逼得急了,甚至想握住尖刀猛地刺向自己的心口。

諸葛亮慌忙道:「主公不可,凡圍城必示之活門,以開其生路,主公宣示屠城之令,是告之必死,則雒城守軍必將固守之。我們斬首張任,原為震懾雒城士氣,不戰而屈人之兵,俾使雒城早日拔下,南圍成都。若為一時之怒頓兵堅城,遷延戰機,又成困局。」

劉備獰笑著,兩隻發紅的眼睛裡噴著駭人的火:「雒城旦夕摧破,縱算守軍堅守,我也會不惜代價攻下城關。這一城老少草芥一般,不值開其生路!」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