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強吞益州 第五章 強攻雒城劉備失策,入援益州孔明定計

春風拂過葭萌關的城樓,吹響了一面面彩旗,城關上卻闃靜無聲,像被加了蓋的深井。偶有士兵從城堞之間探出一顆頭顱,顯出這座城池碩果僅存的人氣。

漢中張魯遣來的軍隊便駐紮在葭萌關城外,和緊闔的城門遙遙相望,葭萌關守將不出城破軍,張魯的軍隊也不攻城,雙方像神交許久的陌生朋友,維繫著古怪的氣氛,兩邊的士兵私下甚至玩笑,說這是為對方當守門侍衛。

葭萌關的守將霍峻很清楚張魯的心思,他聽說劉備和劉璋同宗相鬥,便遣兵南下,想趁著混亂分一杯羹,卻又不願意攪合進戰爭里,白白地浪費兵力,便打出了欲和霍峻共守葭萌,以為兄弟援助的光鮮理由,如意算盤撥得利索,但就是傻子也明白這險惡機心。霍峻縱是拚卻這條性命,也不可能把城池交出去,劉備大軍被困在雒城下,遲遲不能攻克,葭萌關是劉備的後方保障,一旦丟失,敵軍便能長驅直入,殺向劉備的後腰,則劉備前有重關,後有重兵,便會陷入沒有退路的絕境里。霍峻深知其中的利害,故而雖然城中只有兵力數百,他也仍然堅守不動,椎牛饗士,感激兵卒,勢要奮戰到底。

「頭可得,城不可得!」這是霍峻告訴張魯遣將楊帛的話,當時他們一個在城下,一個在城上,霍峻回絕的聲音隆隆如春雷,震響了葭萌關的莽莽青山。楊帛和眾將不由感慨,劉備選的守將,果然忠義凜凜,不可奪志。

楊帛不得已在城外安營紮寨,他還不死心,想看看霍峻到底還能支持多久,時間長了,城裡糧草匱乏,士氣渙散,縱算霍峻忠烈奮勇,也擋不住低落鬆懈的情緒蔓延,也許真能被他等到一個契機。

雖作出了圍城的姿態,卻像是觀覽風光的遊客,不舉一刀一兵。軍隊沒有仗打,士兵無所事事,將領百無聊賴,日日置酒高會,喝得滿臉通紅地亮傷疤、數戰功。搜羅來益州本地的俳優娼妓肆意縱慾,倒把一座軍營變成了綺靡的風月場。

這一日,又是春光旖旎,楊帛照舊在營中歡宴,眾將舉杯相邀,喝到熱鬧處,一個接著一個說葷段子,說不出的便罰酒三爵,說得好的也賞酒三爵,一時醉意如火,在中軍帳熊熊燃燒。

席間卻尋來一個本地男優,生得唇紅齒白,嬌俏的好模樣,故意著女兒裝扮,抹了水紅胭脂,唇點了朱,眉畫了墨,活似生在水裡的百合花,扶搖著水蛇腰,一步偏要走三步,時不時裝出暈厥的無力模樣,被早就心急火燎的武將抱在懷裡,對個嘴兒。

正鬧在歡暢,外邊的鈴下高聲道:「將軍,馬將軍押運糧草回來了!」

楊帛無限留戀地摸著男優的臉,半晌,才乜著醉眼說:「錦馬超來了?」

營帳帡幪一掀,馬超低頭走了進來,明亮的光從他的身側飛向身後,那俊美的臉被漂浮在光線里的暗黃塵埃融去了一些柔俊,顯出一分不可逼視的凌厲之氣。

他看見滿帳不堪入目的狼藉,心底起了一層厭煩的膩泡,他看都不想他們,目光拋向楊帛腦後的蘭錡,在一柄劍上深深嵌入:「將軍,糧草已解運至營中,請將軍案查!」

楊帛打了個響亮的酒嗝,他看看馬超,又看看男優,忽然噗嗤笑出了聲,他也不提要去查點糧草,卻招呼道:「孟起,來來,且飲一爵!」

馬超其實想立刻離開,他早就受不得這帳內的烏煙瘴氣,楊帛將那男優推了一把,男優嬌滴滴地哼了一聲,捧著酒爵挪至馬超身旁,唇上的香氣噴在馬超臉上:「馬將軍,請!」

馬超幾乎想一巴掌把男優撂倒,但又顧忌著楊帛的顏面,只好接了酒爵,正待要飲下,楊帛卻拍起巴掌大笑:「諸君,此可謂雙絕也!」

喝得顛倒是非好歹的武將們愕然,再看那馬超和男優並肩而立,兩人皆為俊美男子,一人英武,一人嬌媚,果是相得益彰,忽然都明白了,紛紛拍案狂笑,滿口的酒氣噴出來,更讓那一帳的空氣越加污濁。

馬超紫漲了臉,手裡的酒爵怎麼也舉不起來,渾身發著抖,牙也咬緊了。滿耳的笑聲像淬毒的刀劍,在他心上輪番砍刺,傷口很深,卻都在暗處。

「噹啷!」酒爵重重地摔下去,這一聲響動嚇住了滿帳瘋笑的武將,卻見那馬超一手按住佩劍,刷的一聲,竟拔出一半長。

楊帛的臉色變了,奚落的玩笑退卻大半,他瞪圓了眼睛:「馬超,你想作甚?」

馬超死死地握住劍柄,掌心疼得像在淌血,他強迫著自己把劍緩緩退了回去,拱手道:「超請告退!」

他一眼都不看楊帛,轉身便大步流星出了中軍帳。

「自己親爹都能出賣,會是什麼好東西!」後面一個聲音故意拔高了。

馬超停了一下腳步,臉頰上燒過一團火,火苗子竄入眼睛裡,像要在灰燼里灼出水來,他強忍住了。

那屈辱之火卻在心底噗噗地跳騰,他生到如今,從沒有受過這般的羞辱。他是誰?他是威震西涼的「錦馬超」,悍戰的隴、涼羌戎聽聞他的名頭,便皆披靡,連曹操也敬他三分,在他縱橫捭闔的戎馬生涯中,只有別人向他俯低頭顱,他只會驕傲地踏過他們卑微的失敗,在勝利的祭台上接受失敗者謙恭的獻禮。

可那曾經火紅的驕傲卻在一夕之間如流風散去,自他兵敗曹操後,不得已寄寓張魯麾下,又不得張魯重用,潦倒地成了他帳下討食的清客。張魯屬下都看不起他,說他六親不認,當年與韓遂起事關中,不顧身在朝中的父親安危,致使闔門二百餘口被曹操誅殺。後來寇掠涼州,為官軍所破,危難之時又舍下妻子,其冷酷之心令人齒寒。像這等不忠不義、不仁不孝的禽獸,張魯怎麼會相信他,重用他,讓他做門下食客也算是莫大的慈悲。

惡毒的非議太多了,以至於馬超從起初的憤怒到如今的麻木,他成了一隻刺蝟,自己豎著不柔韌的刺,倔強地承受著世人的刀戟槍劍,既已是千瘡百孔,也就不在乎更多的傷害。

他是太單純了,當年因鍾繇西征張魯,乃至自疑朝廷有屠戮西涼諸將之圖,原以為以兵威懾,則或可與曹操講和,為涼州賺來豐厚的利益,沒想到曹操竟下了毒手,倒讓他背上了棄親不顧的萬世惡名。後來好不容易東山再起,西擊涼州,本來可保西陲而成基業,又因為太過相信人,被一個楊阜騙得失了警惕心,害得妻子兒女陷沒孤城,眼睜睜地看著他們身首異處,那一顆顆鮮活的頭顱懸掛在冀城門樓上,風乾的血在空中結出剪不斷的菟絲花。

他已經數不清這是馬家的第幾顆頭顱了,父親馬騰是第一個,然後是他的諸兄弟,他的妻子,他的兒女……太多了,每一顆頭顱都在他心上烙下一個印記。

春風從遠山的深處爬出來,暖意在經行中一點點被篩除,到達營壘時,已成了不可觸碰的冰冷,馬超覺得心裡涼透了。

營帳內,馬岱坐在地上半睡半醒,許是馬超的腳步聲太滯重,馬岱忽地驚醒,睜眼看見馬超來了:「大哥!」

馬超沒精神地站了一會兒:「小岱。」他像是連呼喚一個名字也沒力氣。

馬岱沒發覺馬超的異樣:「大哥,我聽說大軍要撤回漢中了。」

馬超坐了下去:「我也聽說了,劉璋遣了扶禁、向存由閬水而上,欲夾攻葭萌關,不能和他們正面衝突,自然要撤回去。」

馬岱沒所謂地說:「回去吧回去吧,在這兒也沒意思!」

馬超寂寂地說:「在哪裡有意思呢?」

馬岱愣愣的,他吐了口氣:「都沒意思。」他偏過頭看見馬超神情落寞,「大哥,你怎麼了,又受他們欺負了?」

馬超已不想去傾訴那屈辱,欺辱太多,成了一種悲哀的習慣,也就失了宣洩的力氣,他苦笑了一聲,卻一個字眼兒也不吐。

馬岱知道他心裡憋屈,他悄悄地四處張望了一眼,低聲道:「大哥,我們離開張魯吧。」

馬超遲鈍地說:「離開……去哪裡呢?我數次向張魯請兵經略涼州,他皆拒而不納。若是當日能取得涼州,尚可商榷,如今一朝離開,連個落腳處也沒有。」

馬岱沮喪地嘆著氣:「總不能永遠這樣……」

永遠……馬超已經不奢望永遠,他像折了足的鼎一般倒下去,苦澀的笑在眼窩深處蕩漾,喃喃道:「誰願意收留馬超……」

馬岱竟不認識馬超了,在他心目中,馬超是不世的英雄,頂天立地,光輝得像一輪太陽,可英雄失了依靠,也如尋常人一般軟弱,他的迷惘比之素日渾噩的尋常人更強烈,更悲慘。

誰來收留馬超呢,收留那顆雖然傷損卻仍在跳動的英雄心。

陽光落下來,在蔓延如波濤的崇山峻岭間粉碎,讓嶙峋山脈形成一半光明一半陰影。天空中的雲層在太陽表面緩慢變化,有時陰影的部分大一些,猶如洪水漫漲,有時光明的部分寬一些,猶如利刃懸垂。

益州的天氣真好啊!劉備從中軍帳中出來,望著滿天流雲,遍野蔥蘢,風從山巒之間呼嘯而來,彷彿神祇在另一個世界的呼喊。

劉備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頭頂的陽光越來越強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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