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強吞益州 第三章 心機不密關羽誤事,一朝得志劉備失言

一場大雪後,天地間的溫暖被凍住了,到處是僵硬的軀殼,屋檐下掉著僵硬的冰凌,樹梢上垂掛僵硬的冰晶,路上橫著僵硬的雪塊,人也變得僵硬,行動起來像生了銹的機械。

關羽吱嘎一聲推開門,他探了探頭,諸葛亮不在,屋裡只有一個修遠,正坐在書案邊一卷卷歸類文書,時不時折過身,往炭爐里加一塊炭。

「軍師呢?」關羽問。

修遠見關羽來了,忙請他進來,垂頭喪氣地說:「先生病了。」

關羽一驚:「病了,要緊么?」

修遠沒精打采地拿起一卷文書:「胃疾,疼了一晚上,還忍著做事,早起臉都白了,實在熬不住……我催他回屋休息了,唉……」他說起來心疼得厲害,眼圈也紅了。

關羽嘆息道:「唉,軍師這是操勞過度,把病熬出來了!」他不假思索,「我去看看他。」

修遠慌忙喊道:「關將軍,先生這會兒一定睡著了,你再等一會兒吧,讓他多睡睡。」

關羽知道修遠是想讓諸葛亮多休息,他點點頭:「好。」

「關將軍是有事尋先生么?」

關羽笑了笑:「也沒什麼事,益州戰事順利,心裡痛快,我尋軍師說一說,」他坐下來,左右無事,索性幫修遠整理文書,一冊冊攤開來翻開,隨口道,「這幾日讓軍師歇著吧,有什麼要緊事可去尋我,或者張將軍、趙將軍。」

修遠苦笑:「關將軍,你不是不知道先生,他是事必躬親的脾氣,大到軍政要務,小到吏民生計,上到廊廟爭執,下到鄉里冤訟,哪一樣不都得親自過問。這幾個月以來,荊州鄉社由公家為農田新修水車,這麼冷的天,他還親自下去一一指正。他這個人,就是勞碌命,閑不住的,你不讓他做事,他還得跟你急!」

關羽惋嘆了一聲:「軍師得學學張翼德,那莽漢很會裝糊塗,大事不管,小事不理,能躲事一概躲事,輕易不做事。若做事,一定是有好處甜頭,不然便是裝死也不動窩!」

修遠聽關羽損人居然也是用一本正經的口氣,不禁笑逐顏開。素來在他人眼裡傲慢不可親近的關羽其實內心很溫潤,害怕他的人往往詆毀他的不近人情,與他走得近的人卻贊他敬重君子,心懷慈憫,極好相處。

他本要回應一句,忽地發現關羽的臉色沉了,像忽然被一口黑鍋扣在臉上。他覺得奇怪,偷偷地觀察了一番。關羽手中握著一冊文書,指甲狠狠地卡著韋繩,像要拉斷繩索,那似乎是今天早上才剛剛送來的公文,諸葛亮還沒有批複。

關羽忽然站了起來,黑著面衝到門口,對外邊侍立的親隨催道:「來啊,喚公子劉封!」

修遠訝然,他知道關羽一向與公子劉封不和,關羽忽然召喚劉封,只怕是有什麼不可預料的糾紛發生,可諸葛亮又卧病在床,不合去找他來解圍。

關羽一言不發地回來坐好,面色卻極難看,丹鳳眼半闔著,唇邊輕輕掛著一抹寒烈的冷笑。那正是他每次暴怒前最常見的表情,修遠也不敢問,躲在一邊悶聲整理文書,心裡卻打著小鼓。

門開了,劉封果然來了,他乍見到關羽鐵塔似的坐在屋裡,嚇得差點想拔腿就跑。他原來以為是諸葛亮尋他有事,來了卻撞見瘟神一般的關羽,一語不發,三魂七魄已驚飛了一半。

關羽看見他,客套話一句也不說,徑直將那冊公文丟去他面前:「自己看看!」

竹簡撞著劉封的胸口掉落下去,直撞得他險些閉過氣去。他忍著那躲避不開的屈辱,下力氣將文書撿起來,有氣無力看了幾行,卻像是突然看見鬼臉,驚怖之色在臉上漸漸生長。

那是鎮守江陵的孟達寫給諸葛亮的告情文書,孟達自被劉璋遣為使者派來荊州,便與法正一樣,為劉備的君主風範折服,從此不肯歸依舊主,心甘情願地留在荊州為新主守衛疆土。劉備遣他去鎮守江陵,把江北重地交於他,可見其倚重之心。

這份文書里說公子劉封在江陵強佔民田為私苑,百家民戶聯名告到江陵公門。孟達頗為躊躇,不知該如何處置,又想為民做主,又想維護公子顏面,不得已請諸葛亮定奪。

關羽也不等劉封辯解,罵道:「你乾的好事!越發地沒了王法,敢侵奪民地,人家都告去公門了,你父親的臉讓你丟光了!」

劉封抖了一下:「二叔,不是……」

關羽打斷了他:「不是什麼?你沒有侵佔民田,人家會告去公門?休得在我面前狡辯,我告訴你,別以為你父親不在,你便可橫行無忌,頻頻擾民,多少年了,一點兒長進也沒有!」

他狠狠瞪了劉封一眼:「既身為劉氏子嗣,就該拿出子嗣的風度和大體來,不要一心只謀私利。你父親如今取得的這點基業得之不易,多少年才有個根基,由得你這麼敗,敗得到幾時?」

「侄兒不敢敗壞父親基業……」劉封小聲地辯解。

聽劉封似有不服的怨氣,關羽驀地升起一股火:「你還沒敗?非要我一條條數出來么?遠的不說,便是這半年以來,你幹了多少荒唐事?整日鬥雞走狗,不務正業,稍不合心,便任意笞打屬吏,我為你壓下去多少是非?若不是看在你父親面上,你早死了十次了。你還不收斂張狂,及時改正,若鑄成大禍,縱是你父親也不能饒了你!」

關羽的訓斥猶如打在脊梁骨上的長鞭,瞬間打得他肝膽俱裂,魂魄飛散。劉封又羞又氣,可哪裡敢回頂一句,憋著一肚子的委屈,還得溫順地伏低了頭。

「侄兒知錯了!」

關羽不肯相饒:「知錯便要拿出知錯樣子,立即動身去江陵,把侵佔的民田還回去,挨家挨戶地給農戶道歉!」

劉封極不情願,他好歹是荊州牧公子,卻要低聲下氣去給鄉里泥腿子道歉,跌了他的身份不說,也損了荊州牧府的威風。

關羽看出他猶豫,哼了一聲:「你不樂意么?好,你不樂意,我便把訟狀呈遞給荊州牧公府,由得他們按國法處置!」

劉封被這番威脅噤得血脈倒流,斂出乖巧說:「侄兒焉敢不遵從叔父教誨!」

「還不快去!」關羽聲色俱厲地催迫道。

劉封被吼得直打哆嗦,他向關羽行了一禮,歪歪扭扭地跑了出去。

關羽的火卻還沒有消,重重一拳捶在案上,恨道:「孺子!」那一聲炸雷似的怒喝,驚得一直默然不敢言的修遠一顫,他躲著瞥了一眼關羽被憤怒燒得紅亮的臉,像窺見了雲深霧罩里的雷神。

修遠在門口偷偷地探望,諸葛亮已經醒了,臉色還有些發白,眼窩沉澱著駝色的翳,雙頰向下拉出的弧線勾勒著他的疲憊。他靠在床上出了一會兒神,到底閑不住,順手翻來一冊書,方看了幾行,抬頭間竟然一笑。

「修遠,你站門口作甚?」

修遠驚詫,這才發覺自己竟然不知不覺把門推開了,他摸摸頭,不好意思地笑笑,磨蹭著踱了進來。

諸葛亮瞧他神色有異:「有急事?」

修遠擺著手:「沒、沒有。」

諸葛亮是玲瓏心,尋常的一個眼神便能讓他捕捉出蛛絲馬跡,他正色道:「有事就說,不要隱瞞,若是耽擱了大事,你擔待不起。」

修遠支吾著:「也不是什麼大事……」他知道瞞不住諸葛亮,憋了一會兒,到底把關羽訓斥劉封的事情說了一遍。

「先生,你說這事算大事還是小事?」修遠小心地說,生怕自己是亂嚼舌根,在背後傳人小話。

諸葛亮重重地一嘆:「唉,關雲長,你好不顢頇!」

修遠一愕:「關將軍做錯了?他不該訓斥公子?」

諸葛亮緊緊一蹙眉,鎖緊的眉間流下幾道深壑:「該不該當眾訓斥公子,該不該不問情由便讓公子裨補錯漏,都另當別論。他最不該把孟達送來的公文拿給公子看,這是構人生嫌!」

修遠懂了,關羽急火攻心,忘記了要保護告密者。劉封知道孟達上書告他刁狀,那仇嫌便無可彌補地生成了。

「那怎麼辦呢?」修遠難過了,他以為自己沒能阻擋關羽,生出了幾分內疚。

諸葛亮向後微微仰靠,自語似的低聲道:「從此少相見,便可少嫌隙。」他探問地看住修遠,「還有別的事么?」

「沒了。」

諸葛亮徐徐一嘆,忽而埋怨道:「不該這時病卧,一日不入公門,便出了差池!」

修遠聽諸葛亮責怪自己,也責怪起自己力量薄弱,不能為先生分憂,越想越愧疚,卻聽見身後門響,是黃月英推門而入,他便告了一聲退,悄悄出去了。

黃月英見諸葛亮要下床:「怎麼,又要出去?」

諸葛亮不回答,卻問道:「果兒怎樣了?」

黃月英莫可奈何地說:「你們真是父女同心,你病,她也病,她已好多了,睡著了,保姆陪著呢。我不放心你……我就知道你閑不住,剛好一點便要去搏命!」

諸葛亮柔聲道:「累你操心了。」

黃月英憂心忡忡地說:「果兒先天體弱,身子骨一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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