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強吞益州 第二章 密謀敗露果斷出手,劉備奇襲白水關

張肅跪在冰涼涼的地板上,頭壓在手背上,背從腰弓成一道不平滑的弧,像一隻去了殼的烏龜,軟糯得輕輕一抬腳,便能踩得稀爛。

「噹啷!」銳器擲地的聲音在頭頂炸開了一個窟窿,難聞的腥風漏下來,順著頭髮絲滑向後脖子,在觸到皮膚的一剎,化作了冷絲絲的汗淌下來。張肅把頭壓得更死了,壓不住的餘光看見一塊青瓷碎片在手邊跳蹦,總也停不下來。

耳際是鞋底急促摩擦地板發出的刺耳之聲,伴隨那腳步聲的是噴著粗氣的怒吼:「安敢,安敢……」

劉璋便是發火,也是舌拙,氣得鼻青臉腫,卻只憋出幾個字,髒字眼兒也不會說,反反覆復只是神經質地念叨。

「竟敢騙我!」他吼了一聲,俄而像被傷了足的小孩,一個沒站穩,跌坐下去,顯得可憐巴巴。

這一年以來,他為了催迫劉備北征張魯,往葭萌送去的資貨數不勝數,幾乎掏走了半個成都府庫。原想借著劉備的力量消滅益州隱患,可自劉備屯守葭萌關,除了無休止地要兵要物要糧,卻不見絲毫舉兵跡象,彷彿安心在益州做吃白食不做事的清客,這頗讓劉璋起初的希望漸漸開始變成失望。更讓他感到憤恨的是,前日劉備又來信說要回荊州救急,還問他要輜重兵甲,一口氣慪得他幾乎背過去。可他到底仁弱,不忍撕破臉皮,糊弄著打發了四千老弱殘兵,只當自己倒霉,被一個騙子蹭吃蹭喝了一年。可令他想不到的是,更可怕的事情卻在此時發生了,原來劉備當初慷慨允諾來益州,是想鳩佔鵲巢,而且已和他內部僚屬狼狽為奸,只等時機成熟,便兵臨成都。他被人愚弄於股掌之間,卻還揣著仁心去討好敵人,真真愚蠢!

「劉備,張松……」他念著這兩個名字,恨得一身的血都涼了。

黃權見劉璋還沉浸在憤懣感情里不能自拔,提醒道:「主公,而今既已知曉劉備叵測賊心,趁其尚在葭萌未去,該早做決斷。」

劉璋打了個激靈,他彈了起來,瞠著眼睛說:「怎麼辦?」

黃權道:「立刻敕令各關戍,鎖關閉戶,不得與劉備交通文書,則劉備不知張松行藏敗露,我們則可密做安排,一舉拿下劉備!」

劉璋瞪著匍在地上發抖的張肅,狠狠地說:「張松……抓起來,滿門誅殺!」

黃權忙道:「不當立殺,先審問,供出同謀!」

還有同夥!劉璋想一想便覺得汗毛倒立,他不自主地哆嗦了一下:「好,先審問。」他又坐了下去,卻看見門楣上倒懸著一抹鮮紅的光,像一攤血。

他竟想起了王累,那個總是很在意儀容風範的儒士,為了阻擋他迎候劉備入川,把自己像包袱似的倒掛在城樓上死諫,最後落了下來,血濺當場。頭髮散成一片厚重的紅雲,腦袋摔扁了,像用擀麵杖碾平的一張麵皮。

他當時正坐在華貴軺車上,準備去涪縣迎接劉備。悲哀的是王累那縱身一跳也沒有喚醒他迷昏的意識,他像是中了蠱,被人牽著鼻子在一場騙局裡渾渾噩噩地走了這麼久,差一點便把身家性命一併交付。

只差一點呢,他顫抖著,被欺騙的惱怒讓他歇斯底里地喊起來:「傳令楊懷、高沛,斬了劉備!」

一枝梅花從牆外探進來,枝丫上結著半開不開的花苞,彷彿女兒含羞帶睇的雙眸,法正支著窗瞧那梅花迎風簌簌,本是極雅,因覺得冷,又縮了回來,扭頭看見法華正在往炭爐里加炭。火燒得很旺,冷氣卻驅不走,許是屋子太陳舊,平時也沒翻新,濕氣藏在板壁間,像一具具墳塋里的屍骸,越發累積起死寂的寒。

他急急地搓著手,來回走了走,雙足像踩在釘板上,疼得不敢觸地。

「真冷。」他抱怨道,竟是想鑽進被子里睡個天昏地暗,把寒冷摔在沉酣的美夢外邊,可他在等張松的消息,心裡擱著事,不敢貿貿然放鬆了自己。

昨晚張松忽然到府,告訴他劉備要回荊州,兩人都傻了。他們本已謀算好了,不過一二年定讓益州易主,把這個懦弱優柔的劉璋拽下台,打開成都城門,風風光光地把劉備迎進來,從此盡心輔佐新主,也不負這平生抱負。孰料事情急轉直下,劉備竟有返回荊州之意,他們和劉備擱著關山重水,消息傳遞不易,都猜不出劉備的心思,是別有深意呢,還是當真要放棄這綢繆經年的大陰謀?兩個人一夜密話,又是急又是憂,雖是一籌莫展,卻到底不肯前功盡棄,便約好了由張松去益州牧府打探消息。實在探不出究竟,法正可以遣送資貨使者的身份往葭萌關走一遭,當面鑼對面鼓地向劉備問個清楚明白。畢竟劉備這一走,不僅僅是放棄了可資為用的益州沃土,也把這兩個內線逼到了圖窮匕見的絕境。

法正心裡像卧著一條蛇,因為冷便眠卧不動,可他知道遲早會有覺醒的一天,要麼放出去吞噬他人,要麼自噬。

外邊有人敲門,法正以為是張松,也不等法華動身,自己飛一般奔去開門。

來人錦服綉袍,通身修飾得滴水不漏,頭上罩著出風的紫貂風帽,遮住大半張臉,像是門背後露出來的半副簇新的楹聯。法正認了一認,竟然是李嚴。

「正方?」法正像是尋娘找著了爹,錯愕得忘記讓客人進家。

李嚴閃身而入,反手將門關了,劈臉便喝道:「法孝直,你乾的好事!」

法正皺皺眉頭:「嚷嚷什麼,這可是我家!」

李嚴不理他的質疑,用兩隻手抵著他的胸膛,硬推著他往屋裡退,前腳才進門,便肅聲道:「孝直,你闖了大禍!」

「啊?」法正心裡冬眠的蛇忽然抬起了頭,抵了他的胃一下。

李嚴冷笑:「還裝糊塗呢,法孝直一向清高不從俗流,淡泊名利,無為守靜,原來是另有所謀,指望著改換門面,好邀新寵!」

法正的臉瞬時變紫了,沉聲道:「你說什麼?」

李嚴乜了他一眼:「你和張永年勾勾搭搭,想更換益州門庭,可是這樣?」

那條蛇用力彈起來,在法正的心上咬了一個小口,疼得他一身的骨頭都在裂開縫,他獰起臉,否認道:「你不要賴污我!」

李嚴搖著頭,他從袖子里摸出一卷寫滿字的蜀地麻紙:「這是張永年的供詞,他把你供出來了!」

法正抖著手扯開供詞,泛黃的紙上的字像扎眼的光斑,他才看了一半便覺得頭暈,顫聲道:「你從哪裡得來的,張、張永年被抓了?」

李嚴一把拿過供詞:「三個時辰前悄悄逮拿,由黃公衡送來我這裡審問,這是草具,謄寫的那一份已由黃公衡送呈主公。」

法正眼睛發直,愣愣地失了神,那條蛇將他纏得透不過氣來:「你是來抓我的么?」

李嚴眨巴眼睛:「我若抓你,會是一個人么?」

法正恍惚:「你、你是……」

李嚴壓著聲音道:「聽我說,黃公衡百事求穩妥,他得了張永年的供詞,忘記便宜行事,卻還要請示主公決斷。這一來一請,再下敕令請兵抓人,尚需時日。趁著黃公衡還沒把供詞轉呈主公,你趕快走吧。再一事,主公已敕令各關戍鎖關,勿通左將軍。」

法正傻了,他不敢相信地看著李嚴,吞了一口苦苦的唾沫:「我若離開,你怎麼辦?」

李嚴笑了一聲:「難得法孝直還能為他人著想,你放心,我和黃公衡兵分兩路,他去請示主公,要我去知會城關守將,防備你逃跑,你在我知會之前溜掉,他能懷疑么?即便他有猜疑心,振威仁弱寡斷,也不會把我怎樣。」

法正梗了梗:「你,為什麼救我?」

李嚴把供詞塞回袖子,輕輕嘆道:「一不想見死不救,二,」他露出一絲弔詭的笑,「為將來計,孝直聰明人,可懂我的意思?」

法正知道了,李嚴也看出劉璋為孱弱之主,守不住益州沃野,劉備有雄略有大志,懸重兵於別國之土,廣收眾心,遍布恩信,益州已呈兩主並立之勢,總有一日會決裂而爭鋒,他不得不為自己將來做打算。猜到李嚴的心思,法正又是感激他的赴義之情,又是膽寒他的心機,但他心下焦慮,也不多話,拱手道:「法正多謝正方再生之恩,告辭!」

他吩咐法華趕快備馬,主僕二人飛一樣奔出了門,直向成都北門而去。法正因幾次以使者身份交通劉備,攜有出入關門的節符,那城關守將還沒收到禁止法正離開成都的敕令,因此兩人輕易便出了城,也不敢有絲毫停留,只管拍馬飛馳,越成都,經過新都、雒城、綿竹、涪縣,進入了梓潼郡的寒山苦水間。因法正獲悉禍事較早,劉璋敕令各關隘閉門的使者竟遠遠地被他拋在了身後,加上劉璋使者傳來的口令語焉不詳,又不說是什麼事,只說緊閉關門,別給劉備傳遞文書消息。關隘守將皆懵懂迷惘,每每為問出個究竟,又耽擱了許久,更為法正贏得了時間。

便這麼不眠不休地狂奔兩日兩夜,終於看見葭萌關的城樓,法正累得眼前發黑,可一想到火燒眉毛的大禍正在追著他的腳步,便逼著自己策馬往前,在城下用盡全身力氣號呼:「我是法正,法正,放我進去,我要見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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