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謀取益州 第二十二章 龍歸大海,劉備藉機回荊州

幾日的大雪後,地面積起了厚厚的一層,華棟屋宇一派粉妝玉砌,屋檐下掉著一條條亮晶晶的冰凌。

劉備往窗外瞧去一眼,變小了的雪粒搖曳著隨風蹁躚,昏暗的天空開了眼,漏出暖烘烘的陽光,儘管還下雪,但因天上放晴,竟生出了暖意。

院子里的僕役忙忙碌碌,有的執帚掃雪,有的在門楣和柱子上裹紅布。年關將近,家家戶戶都活泛起來,即便一冬寒冷,仍擋不住人們過年的熱情。

也不知荊州怎樣了,每年的元旦,無論在哪裡,無論有多窘困,他一定會想方設法大筵僚屬。去年元旦,雖尚在爭奪荊州的戰事中,他還是臨時設了一筵,那天,他、關張趙、諸葛亮……許多新老僚屬聚集一堂,觥籌交錯間,滿是喜慶,那一張張臉上都洋溢著興奮而憧憬的笑容。

因為赤壁大勝,曹操敗走,荊州舊土空懸,正是他們揮戈擴土的大好時機,好事臨近比好事到手更讓人興奮,那是一種追逐快樂的充實幸福。

多少年了,劉備已經忘記了幸福的感覺,那彷彿是屬於別人的一頂華貴的帽子,他只能在遙遠的角落裡欣賞著、羨慕著,並奢望著。直到某天,他忽然發現自己原來也可以戴上那頂帽子,不僅佩戴,還能擁有,並傳至後代,還有什麼比能擁有夢寐以求的東西更幸福呢。

他是真的很想回荊州,猶如嬰兒痴戀母抱。他一刻也等不得了,恨不能撲倒在荊州濕漉漉的土地上,呼吸著荊州潮冷的空氣,唱楚歌吟楚辭愛楚女痴楚人,一輩子捧著腳下的一抔土,方才是極致的大快樂。

可他現在被困在一座軟玉溫香的牢籠里,他成了身披華衣的金絲雀,享用著人間最奢華的美食美服,日日飲下醇美的甘露,心裡卻在漸漸乾涸。

自從他來東吳迎親,數月之間,東吳為了招待他這個佳婿,用豪宅美食、奇珍異寶將他供養起來。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每宴皆有江東重臣或吳地英才伴酒,說不得的聲色犬馬、奢靡狂縱,可劉備心裡明鏡兒似的清楚,明裡是東吳盛情款待,其實是他被東吳軟禁了。

人人皆以為他過慣了戎馬征戰的顛沛生活,乍有這等富貴榮華、賞心樂事從天而降,還不得縱情聲色,把那些個英雄大業統統拋開?及時享樂方才是人生至理。

可柔軟的女人、甘冽的美酒,以及金玉之屋、魚貫之仆,於劉備只如放在手邊的一捧鮮花,他可能一度沉迷,卻最終會棄之而去。他的心在天下廣袤山河間,他夢寐中也忘不了自己從小便立下的豪志,他要乘羽葆蓋車,以巡天下。

和羽葆蓋車相比,女人、美酒、金屋、僮僕皆如粉塵,把軟玉溫香放在男人的雄心裡稱量,總顯得太單薄,太容易被遺忘。

但他身在屋檐下,不得不裝出痴戀溫柔的浪蕩模樣,遊手好閒,雄心壯志從不放在嘴邊,每日不是在府中任情調笑,便是出城去打獵。宴席上暢飲不拘,喝多了還故意胡言亂語,顯出一派沒胸襟沒抱負的窩囊廢姿態,像是巴不得一輩子在江東待下去,甚或連墳地也尋好了,那一日指著京城外的一處山丘慨然道:劉備日後埋於此地!

江東上下都在拿他當笑話,皆道聞名天下的劉玄德原來是個不學無術的浪蕩子,趴在女人的胸脯上便起不來了。這麼個沉溺淫靡放縱的窩囊廢,竟然被稱為當世英雄,連跋扈的曹操也敬他為不可小覷的敵手,曹操是不是眼拙了?

劉備聽得見這些嘲笑,他覺得可笑,也覺得可悲,他這輩子都在裝窩囊廢,以前在曹操面前裝,現在又在孫權面前裝,什麼時候能雄邁豪壯一次,再不用夾著尾巴做人,真正做一個頂天立地的大丈夫。

「夫君!」有呼喚從遙遠的地方傳來,劉備從遐想中回過神來,遲鈍地回過頭,半開的妝奩邊,一面菱花銅鏡映著孫夫人年輕美麗的臉。

孫夫人捏著一根簪子,用不容置疑的語氣說:「給我戴上!」

劉備接過玉簪,輕輕插在她挽好的髮髻上:「這樣好么?」

孫夫人不滿意地搖搖頭:「不好!」她把簪子拔下來,自己又重新別在發間,嬌嗔道,「笨死了!」

劉備看著這個比他小了三十歲的妻子,還有種做夢的恍惚感。他覺得自己不是娶妻,而是娶了一個女兒,也許孫夫人也有嫁了一個父親的錯覺。他們之間的年齡差距彷彿不可逾越的鴻溝,用任何深情款款的恩愛也彌補不了。

成婚行禮的那天,當劉備看見孫夫人青春姣好的臉,彷彿剛結了苞的雛菊,嬌嫩得不勝狂風。他簡直不忍心去碰這個少女,心裡頗以為孫權殘忍,竟捨得把自己年方妙齡的親妹妹許給年近半百的父輩,他若是有妹妹,別說是嫁給父輩,便是大過十歲也會心疼而不許。

孫夫人也盯著劉備出神,她還不到十九歲,滿心裡裝著青春少女的古怪念頭,她對一切事物都充滿了好奇心,包括對劉備這個丈夫。她不討厭他,能夠嫁給名震天下的英雄,她其實是欣喜的,雖然年紀大過了兩輪,可她倒也不在乎。她自小習武,自認為若策馬疆場,不輸鬚眉,她不喜歡文縐縐的書生,她讚賞的是縱橫捭闔的沙場英雄,恰好劉備是後者,這倒合了她的心愿。

私下裡,她常常對劉備伯伯叔叔地亂喊一氣,壓根兒不管什麼夫妻相處之道,她雖已為人妻,卻不懂得溫良賢淑的婦道。她把劉備當作活玩偶,彷彿一把有年頭的古劍,劍上浸出的蒼色是歲月刻下的絢麗痕迹,他飽經磨難的滄桑令她著迷,也令她好奇。

「你在想什麼?」孫夫人歪著腦袋看他。

「沒想……」劉備心不在焉。

孫夫人把手裡的香囊擲了過去,直丟在劉備的額頭上:「又哄我,明明神不守舍,是不是想著昨日在酒宴上唱曲兒的女優,這種貨色你也喜歡么?」

劉備哄孩子似的說:「沒有沒有,夫人休要胡想,我只是偶然走了神。」

孫夫人瞪了他一眼:「男人皆不老實!」她伸出足尖點了點地,向那掉在地上的香囊努著嘴,「撿起來!」

劉備越發覺得自己娶了個驕橫的女兒,以往他身邊的女人,糜夫人、甘夫人都溫柔敦厚,從不拂逆他,處處為他考慮,隨他東西無定,遷徙播越。即便被他數次拋舍,也通情達理,沒有絲毫怨言,彷彿是他背後沉默的影子,心甘情願地守著他天長地久。

他彎腰撿起了香囊,遞給了孫夫人,便是這一撿一遞之間,他以為自己變成了侍奉女人起居的奴僕。

孫夫人半威脅半玩笑道:「你可別做對不起我的事,不然,我就拿劍捅破你的肚子!」

這一番女孩子的威脅話聽著便好笑,可劉備笑不出,目光緩緩地又望向了窗外。米粒似的雪花在北風的催促下紛紛撒落,那遙遠的不能望見的地方是荊州么?在結了薄冰的長江邊上,會有他熟悉的人影么?

遠遠地,有人緩緩走來,穩穩的腳步烙下了整齊劃一的腳印,似乎是趙雲。

這一個多月以來,劉備耽於享樂,趙雲無所事事,整日領著隨從親兵在京口一帶山野周遊。孫權還時時給他們送去美酒,樂得一干人日日醉酒酩酊,陪著劉備在江東享受得不知世事變遷。

「主公!」趙雲在門首呼喊。

劉備走到門邊:「有事么?」

趙雲笑了一笑,用怠惰的語調說:「主公,兄弟們有些小事,想討主公示下,不知主公能不能屈尊去見一見兄弟們?」

劉備點頭道:「好,我知道了。」他回頭道,「夫人,我與子龍去辦些要事!」

「你早些回來,哥哥今晚要宴請我們!」孫夫人在房裡提聲道。

「好!」劉備應著,隨著趙雲穿過門庭,迤邐從院牆角門走出,一直走到趙雲等親兵侍從暫居的別院。

二人進了內堂,趙雲緊緊關上了門,劉備立即肅了顏色,問道:「怎樣?」

趙雲壓著嗓門道:「收到消息,荊州水軍已向東開拔,如今已快行至夏口。」

劉備輕輕撫掌:「好,這邊準備得怎樣?」

「船已備好了,不知主公何時動身?」

劉備沉吟著:「不要急,且先過了元旦,東吳上下慶祝大節。元旦那三日,孫權會大宴賓客,趁著他們疏忽之時,我們再動身。」

趙雲應諾,他提醒道:「要不要告訴主母?」

劉備沉思有時,他嘆了口氣:「帶上她吧,我去告訴她,只是,暫時不能說實話。」談及這個小妻子,心情竟像被陰翳遮蔽了,慢慢落寞下去。

「嘭!」爆竹炸開了花,粉碎的竹沫衝上天空,結出一朵一朵青色的蓮花,和繽紛的雪花一起墜落。整座京城沉浸在節日的喜慶中,聲聲爆竹和城闕上的新年鼓聲彼此呼應,彷彿一粗一細的兩副嗓門在對歌。

江東公門的宴席已擺了三日,這兩年江東喜事不斷,去年赤壁大勝曹操,江陵重地歸東吳所有,孫策殞命後留下的基業不僅沒有受損,反而漸成恢宏之勢,這番欣欣向榮的景象皆有賴主公孫權經營有方,難怪孫策臨沒時將基業傳給孫權,稱道:「舉江東之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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