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扭轉危局 第十五章 奇蹟般促成孫劉聯盟

從沒有哪個時刻像現在這樣,讓孫權感到刻骨銘心地厭煩。

柴桑的議事堂內,東吳臣僚已吵成了一片,吵擾的話語像成百隻蚊蚋,一骨碌鑽入耳朵中,甩也甩不走。孫權只覺得腦子裡嗡嗡響,血液正在加速流動,每根血管都在瘋狂跳躍,彷彿無數桿狂躁的長槍,將他來來回回地挑得血肉模糊,整顆頭顱幾乎要炸開了。

這一切只因為一封信。

信來自北岸,寫信人是曹操,信不長,一方竹簡便落滿了,孫權收到信後,召集群僚舉會,把信當眾念了一遍:

「近者奉辭伐罪,旌麾南指,劉琮束手,今治水軍八十萬眾,方與將軍會獵於吳。」

信念完時,底下一片可怕的寂靜,但只是一瞬。騷動像燒開的水,突突突地冒起了頭,幾乎所有人都在念叨「八十萬眾」這個數字,那數目像鋪天蓋地的刀槍劍戟,從北方的天空滾滾南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碾過長江,碾過江東,過路之處是數不清的血肉屍骸,無有噍類。

曹操剛剛統一北方,又兵不血刃拿下荊州,以新銳八十萬眾,水陸兩路飲馬長江,氣勢如虹如雷如虎如狼,區區江東二州之地何能阻擋,這不是以卵擊石么?曹操這封信里是滿滿的自信,表面上文縐縐極有禮,字裡行間卻是唯我獨尊的霸道,一句「會獵」隱語,誰能聽不出這當中的威脅和睥睨。

這讓江東群僚心膽俱裂。

孫策當年以獨力橫掃江東,立馬東吳,敢與天下強敵一戰生死,江東文武在他的統率下所向披靡,力量雖小,卻有與百萬雄兵爭鋒高低的豪氣。孫策死後,江東的勢力雖漸漸擴張,但再也沒有那種雄視天下的英雄,江南水鄉的煙雨頤養了他們的詩情畫意,也卸掉了他們身上的霸氣,這是一塊滋潤斐然文採的土地,卻不能爭霸天下。

所以,他們想到的第一個對策竟然是投降。

首先建議孫權投降曹操的是張昭,他的理由很充分,他以為:「曹操為豺虎也,挾天子以征四方,動以朝廷為辭;今日拒之,事更不順。且我江東足以拒曹操者,長江也,今曹操已得荊州,奄有其地,劉表治水軍,艨艟鬥艦,乃以千數,今俱歸曹操。曹操悉浮以沿江,兼有步兵,水陸俱下,此為長江之險,已與我共之矣。而較之勢力眾寡,江東居於下位,故以為不如迎之。」

張昭是東吳老臣,當年孫策身遭不測,臨終託孤於他,幸得有他燮理政務,左右平衡,扶新主而定方策,佑社稷而納賢才,方才保住江東基業。孫權對他一向心存感激,私下裡稱他為江東仲父,可如今江東最堅實的脊梁骨竟也要彎向曹操,可知曹操之勢足可壓倒一切鐵血忠心。

張昭剛說完,另一位重臣秦松也說道:「曹操身擁八十萬眾,又新得荊州,控扼長江之險,我江東兵不過曹操十之一,地不足曹操五之一,莫若歸順,效法荊州劉琮,也不失封侯之爵。何必自陷危壘,塗炭無辜!」

不似張昭、秦松那般坦白裸露,張紘說得含蓄:「兵者兇器,今曹操擁軍甚夥,一朝兵鋒相交,江東數年太平即成齏粉,令人痛惜!」

二張一秦是孫策時期的謀臣,當年與孫策縱馬過江,辛苦竭蹶,打下了今日基業,三位元老皆有望風靡倒的意思,臣僚們頓時一片附和之聲。有說曹操太強,凡與其作對者皆沒有好下場,袁紹、袁術便是前車之鑒;有說投降曹操也不是壞事,尚能保住爵祿,他說江東弱小,徒然以弱小對強暴,無異於螳臂當車。

滿耳皆是投降之音,孫權覺得自己快變成劉琮了,他原先還以為能聽到一二言不懼死的豪言壯語,可沒想到竟是眾口一詞,皆是一派軟綿綿的窩囊話。

把江東基業白白拱手送給曹操,他其實很不甘,可僚屬們無一人有戰心,聽聞曹操南下已變色寒戰,他又如何振臂奮爭,難道讓他孫權一人持刀橫江對抗曹操么?

他心裡煩透了,恨透了,也傷透了。

「諸君皆以為當降曹操么?」孫權捏著那封信,指頭已捏得發青了。

張昭當先回話,語氣沉重得如喪考妣:「曹操勢大,此為無可奈何之舉。」

孫權很想把手裡的信丟下去,摔在張昭那張悲痛欲絕的臉上。他這次來柴桑本是為曹操與劉備交戰,打著以觀成敗的主意,看能不能趁著人家兩敗俱傷,在混亂中撈著些好處,沒想到卻為自己等來了這樣一個結果。

「主公!」門外鈴下急報,「魯肅復返江東,說是從江北請來左將軍劉備使者!」

孫權攥著信半立而起,他已聽慣了掃興的投降言論,正需要一個人來洗耳朵,魯肅便是這個足夠掃除晦氣的合適人選。他對那幫仍在喋喋不休嚷嚷曹操有多可怕的僚屬揮揮手:「散了吧,容孤想想。」

半個時辰後,議事堂內已散得一空,那令人憋悶的嘈雜在一點點稀釋。孫權深深地吸了兩口新鮮空氣,看見魯肅領著一個白衣羽扇的年輕人款款而來。

「主公!」魯肅拜下,「這是左將軍所遣使者諸葛亮,諸葛孔明,」他又補了一句,「他是子瑜之弟。」

諸葛亮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禮,抬頭間,他和孫權彼此對望了一眼。

諸葛亮眼裡的孫權,一個二十七歲的年輕主公,長相很不同於中原人,眼睛淬了海的顏色,泛著深幽的碧藍,五官輪廓很深,似用刻刀在白松木板上著了力氣勾勒,下顎有淡如一縷煙的黃須,每當他低頭,便被他合適地藏起來,彷彿是他藏住的鋒芒。他雖竭力拿捏出一方諸侯的威嚴,眼窩深處卻有憔悴的陰影漫出來,看得出他頗有些日子不曾安眠,嘴角微向下塌,卻被他時不時有意地揚起來。他的身上聚合著少年人的玩世不恭,以及一方諸侯的嚴正,還有超乎年齡的深藏不露。

孫權看見諸葛亮的第一眼,腦子裡閃出「翩翩濁世佳公子」這句話,毋庸置疑,江東第一美男周瑜堪稱姿容絕代,但諸葛亮與他相較,也不會輸掉氣度,真正是各有千秋。

這麼個風華絕代的男子,卻不知腹中是否有經綸,莫不是徒有其表,草包枕頭一個?孫權一面在心裡胡思亂想,一面熱情地招呼諸葛亮上坐。

「諸葛先生,」孫權稱呼得很有禮貌,「先生不辭辛苦,來我江東共議大事,先生風塵勞碌,也不曾休整養息,便即奔來見吾,我當真感動。」

開頭的話都是場面話,客套得很。其實孫權滿肚子疑問,可他不會一見面便露底盤,帝王心術研究得透,他在沒有看清情形前,絕不會說得太多。

諸葛亮看得出孫權腹中城府,面上光溜溜的,裡邊全是不好惹的尖利爪牙。這個主公和劉備截然不同——對劉備,諸葛亮可以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劉備很沉得住氣,需要他喜怒不形於色時他一定做得到,可他在心腹面前甚少隱瞞,常常爽快得像個沒心機的孩子。孫權也能沉得住氣,但他是能忍人之不能忍,心機深沉如望不到底的古井,劉備尚有幾分快意恩仇的豪俠氣質,他卻可吞著血水咽下自己的肉。

「孫將軍言重,亮此番東來,承蒙魯子敬危難赴義,邀我主與將軍同盟大事,故而亮才奔赴江東,願以區區之身,與將軍進一二鄙陋之言。」諸葛亮得體地說。

話轉到魯肅那裡,魯肅不得不說話了:「主公,孔明為左將軍心腹,左將軍臨行前吩咐,孔明之言便是他之言,主公但有疑問盡可咨諏,左將軍現已屯兵樊口,靜待主公之音。」

借著魯肅打開話匣子,自己不開言,也不催促對方坦露心胸,孫權不由得對諸葛亮刮目相看,怪不得風聞劉備三顧茅廬,方才請得他出山,果然不是泛泛之輩。他微微正了聲色,第一個問題便極駭人:「曹操今舉八十萬眾,不知先生作何思量?」

「八十萬眾?」諸葛亮愕然,他問道,「不知孫將軍從何得知曹操擁軍八十萬眾?」

孫權微微一嘆,把那封信傳下去:「此為曹操前日傳來書信,請先生過目。」

諸葛亮接過信讀了一遍,因見孫權示意,便又轉給魯肅,他慢慢地撫著羽扇,隱隱體會出這一封信猶如一擊不期然的驚雷,將孫權震懾住了,或許還威嚇住了江東群僚。曹操施的攻心之策顯然已奏了效,故而他此刻不僅要促成兩家聯盟,還要消除孫權的忌憚心。然對付孫權這等城府深沉的主公,用尋常的勸服或許並不能起到效果,不得已必須用非常手段。

思慮片刻,諸葛亮說道:「亮有幾句肺腑之言,望將軍不辭聽之,妥與不妥,將軍聰察明睿,自能決斷。」

「先生但言無妨!」孫權作出洗耳恭聽的禮貌姿態。

諸葛亮穩穩地說:「海內大亂,天下分崩,諸侯紛爭擾攘,曹操於數年之間敗張綉、平呂布、定袁術、盪袁紹,挾天子以令諸侯,克定北方,其勢橫霸天下,無人能攖其鋒,可謂雄張一時也!」

開頭一席話便在張曹操旗幟,孫權聽得困惑,卻不合打斷話問個透亮,不得已摁住性子聽下去。

「將軍起兵江東,我主收眾漢南,與曹操共爭天下也。然今曹操芟夷大難,略已平矣,兼之破襲荊州,威震四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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