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扭轉危局 第十一章 身處絕境,心繫天下

蕭條秋風吹過襄陽城樓,帶著腥味兒的浮塵掃蕩而過,將那高挺的城牆抹去了薄薄的一層,守城的士兵忍不住打了兩個噴嚏,卻覺得腳底下顫抖起來,彷彿有股肆虐的火從城下用力往上躥。

滾滾黃塵從遠方漸漸逼近,黃塵彷彿是散開的一面深厚的帷幕,幕布上遊走著數不清的人影、馬影、車影,似乎是映在污水裡的鬼魅,拔地而起了遮天蔽日的濃重烏雲。

有士兵驚駭了,看也沒看清便號叫道:「曹軍來了!」

這一聲驚呼後,城樓上沸騰了,士兵們喊的喊,跑的跑,噹啷啷丟了一地兵器,眾人談曹色變,聽見一個「曹」字,便似聞說了什麼駭人的咒語,兵器也握不住了。

守城的校尉把半個身子頓在城堞上,手搭涼棚仔細看了很久,忽地扭過身來,一巴掌甩在那頭一個呼喊曹軍的士兵臉上,罵道:「混賬東西,瞎了你的狗眼,這是曹軍么,給老子看仔細了!」

那士兵捂著臉嘟囔了一聲,被那校尉又一巴掌推向城堞,他委委屈屈地趴在城垛之間,卻在那黃塵間窺見一面「劉」字大旗,迎著颯颯逆風。旗幟像鍘刀般砍向襄陽城,旗面在滾動,那「劉」字彷彿被腰斬了,「卯金刀」分裂成三片破碎的苦臉。

「啊?是劉將軍?」士兵驚愕,他又瞧了瞧,更驚奇了,「怎麼這麼多人?」

「是要來攻打襄陽?」有士兵惴惴地問。

那浩浩蕩蕩行進的隊伍接近了襄陽城,眾人錯愕地發現這支隊伍竟大多為老百姓,而持戈的士兵卻被夾在百姓間,像灑在稀粥里的幾顆黃豆。

校尉思索一會兒:「快,去通報主公和蔡將軍!」

這支隊伍正是劉備一行,他們棄樊城走江陵,不料四鄰的老百姓聽說曹操來了,又聽聞劉備撤出了樊城,驚惶之下百無主張,也不知是誰起了個頭,打起包袱,背負老母幼子奔去跟隨劉備。於是,一傳十,十傳百,樊城附近的老百姓都知道了,彷彿是熱病傳染,全都棄家跑去尋劉備,一時樊城周邊走得十室九空。

起初只有一二千百姓跟隨同行,劉備一行所率兵卒尚能保全,可越往後走,四面八方千里歸附的老百姓越來越多,人數竟遠遠超過了軍隊。不到一萬的士兵居然要保護五倍於己的父老,手無縛雞之力的衰弱百姓不僅分解了軍隊的戰鬥力,還拖慢了整個隊伍的行進速度。

眼見以此緩慢速度趕往江陵必是凶多吉少,便有人建議劉備,莫若棄百姓而獨行,可劉備哪肯答應。他本性仁慈,又見百姓翹首巴望他的保護,心裡好不惻然,便說道縱是身死家滅,也絕不棄百姓而獨活。

既然劉備發了話,再沒人敢提出質疑,只好一面壓著心頭的焦慮,一面催促著百姓快行。但一眾百姓又非訓練有素的士兵,身上還帶著零零碎碎的家當,再加星夜兼程,連日辛苦,早就累得奄奄一息,任你費儘力氣鼓勁,他們還是軟綿綿地拖著步子,慢吞吞走了三日才到襄陽城下。

一騎飛出隊伍,一身黑亮鎧甲的張飛策馬在城下來回奔跑,響亮的聲音甩在襄陽的城門上:「請速速打開城門,容百姓暫歇!」

城上沒有動靜,像被悶死在水裡,張飛不得已,又來回跑了一圈,喊聲更高更遠,卻如同石子落入深海,濺不起一點兒漣漪。

城上的士兵瞅著城下一地裡嗚咽的百姓,紛紛問道:「要不要開城門?」

校尉拿不定主意,他一轉臉,正好看見派去報信的士兵跑上來,急忙道:「主公怎麼說?」

那士兵道:「主公說,緊閉城門,讓他們散了。」

校尉得了將令,高聲道:「兄弟們聽好了,不能開城門,讓他們走!」

底下的吼聲越發焦躁急促,張飛已喊了十來遭,一股子火氣越騰越高,他索性撇開了,縱馬向前,厲聲怒罵道:「王八羔子,開不開城門?別惹急了張爺爺,老子攻了襄陽,斬了你們這幫畜生的狗頭!」

被夾在一群板車間的劉備不由得皺眉:「翼德這是什麼話,人家還能放我們進去么?」

「主公,」諸葛亮在他身後輕輕道,「張將軍此話若是成了真呢?」

劉備一愕,忽地明白過來,諸葛亮這是要他索性攻下襄陽,佔了荊州,他搖了搖頭:「劉景升臨終托我以孤,背信自濟,死後以何面目見劉景升!」

諸葛亮長聲嘆息:「主公真仁德之主也!」他這聲喟嘆半是讚許,半是無奈,置此顛沛險難之境,劉備仍然放不下那道義情操,倒叫他莫之奈何。

「既是不攻襄陽,也進不了襄陽,何不早走,再耽擱時日,倘若曹軍馳到,何以脫身?」諸葛亮勸道。

劉備也無可奈何,不得已遣人去叫張飛回來,那張飛還在城下大罵,罵得興起,立馬飛奔,將一支羽箭拋上城樓,箭走如驚風,「當」地插入城牆磚縫裡,驚得守城士兵一陣呼喝。

「狗頭,他日戰場相見,定叫你們嘗嘗丈八蛇矛的厲害!」張飛罵罵咧咧地掉轉馬頭,飛馬奔向了正在緩緩撤退的人潮。

「也不知雲長收到南撤的信報沒有?」劉備憂煩地說。

諸葛亮寬慰道:「主公勿慮,信報以八百里加急送走,最遲,他應已在準備北上。」

劉備懷著奢望的心情說:「希望曹操晚些來。」

諸葛亮嘆了一聲,他緩緩地向後看去,入目是一片哀鴻。

在他們的身後是上萬的難民,長長地甩去看不見的天邊,彷彿一條疲倦的洪流。哭喊聲、哀號聲、嘆氣聲,以及雜沓的腳步聲和僵撲的倒地聲糅雜在一起,猶如置身在沸騰的一鍋水裡。這些人大都是拖兒帶崽,行囊包袱丟得滿山遍野,幾乎是舉家奔逃。一路行來,倦怠之極,有的人實在走不動,硬邦邦地倒下,片刻便沒了呼吸,親人也來不及掩埋,找張草席裹了放在板車上,一面號哭一面推著屍體趕路。

他微微轉過頭,卻看見近旁一個老人已撲倒在地,旁邊的兒子媳婦推著他號啕大哭,他卻沒有半分反應;右邊是個懷抱幼子的婦人,一身縞素,發間還插了一朵孝花,滿臉的淚痕已幹了,只剩下麻木的悲戚,茫然地蹣跚而走;更遠一些是一個和親人失散的少女,淚眼婆娑地在嘈雜的人群中尋找親人的身影……

他的心像是被狠狠攫了一把,痛得雙眼竟是發黑。

真像啊……

多像十四年前的徐州,同樣是無家可歸的難民,身後是隨時可能到來的殺戮狂潮。為什麼世間的痛苦永遠如此相似,苦難必得一遍又一遍地重複?

這茫茫天下,難道沒有一方凈土足夠容納這些卑微的人們,給他們一口可以活的氣,讓他們活下去,哪怕像一粒無足輕重的塵埃。

他緊緊地抓住韁繩,深深地呼吸了一口苦澀的空氣,真苦啊,彷彿永遠不能消退。

「孔明何所思?」劉備的聲音彷彿從很遙遠的地方飄來。

諸葛亮輕輕應了一聲,緩緩地恢複了平靜:「沒什麼。」

劉備嘆了口氣:「天下大亂,黎民受苦,我征戰數十年,見過比這更慘的景象,孔明書生,未見過伏屍百里,血流飄櫓,因之心有不忍,是人之常情。」

諸葛亮沒想到劉備會猜到他的心思,怔了一下,說道:「天下興亡跌宕,受苦的總是百姓,民原為本,卻常遭遺棄。」

劉備仰首默然:「孔明所言極是,奈何大亂不斷,社稷傾危,百姓何能安居樂業!」

諸葛亮振振有聲地說:「若是不畏艱險,辛苦扶社稷,挽狂瀾,自可還給天下一個安寧!」

劉備沉默,猛地揚起馬鞭一揮:「好,為天下安寧,我與孔明當共勉!」

諸葛亮舉起手:「亮與主公共勉!」

兩人緊緊握住手,同樣的堅韌和哀憫在彼此的眼眸深處綻放,那是永世不敗的熱血鮮花,被慈憫蒼生的悲情滋養。

被凌厲的陽光切碎了的風,畏畏縮縮地從門口逡巡而入,曹操盯著那一束不肯屈服風力的陽光,默然很久,慢慢地望著底下一片黑壓壓的人頭,像一顆顆剛從土裡拔出來的白菜,還沾著土腥味兒,他忽然很想笑。

他從面前的案頭撿起一冊捲軸,那是荊州士民土地簿,他漫不經心地打開了,輕輕念道:「帶甲之士十萬,領戶二十一萬……」

他沒有念完,緩緩地放下簿冊:「荊州富庶,名不虛傳,十萬精兵屯於荊襄八郡,又有堅城湯池,為何兵不交矛,士不振甲,輕易便奉上印綬?」

底下等著聆聽詒訓的荊州士紳都埋低了頭,曹操的話像兩擊響亮的耳光,甩得他們面上發燒,心裡發顫。

劉琮尷尬地笑道:「明公威武,仗正朔之義,持天子旌旗,天下皆當望風順從,荊州縱有十萬精甲,怎敢與天子之師為敵。」

曹操手中的簿冊敲在了案面,那一聲脆響驚得一眾人心頭猛跳,還道是哪裡出了差謬,惹得曹丞相動了肝火,一個個彷彿要把頭顱縮進脖子里,再把脖子縮進肚子里。

曹操瞧得這般人的猥瑣驚懼,油然生出一股強烈的鄙夷,他不在意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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