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扭轉危局 第九章 曹操南征,荊州岌岌可危

曹操剛一踏進門,早已等候多時的兒子們都站起了身行禮,個頭高高低低,模樣錯落不一,卻沒一個醜陋,最次的那一個也五官周正。論智力各有千秋,縱算不能開疆闢土,也不是愚拙的蠢人,這一點曹操很驕傲。

曹丕是長子,當先說道:「父親,朝廷允你南征了么?」其實若論起來,曹昂才是長子,可惜在南征張綉時戰死了,曹丕這才成了長子。有好事的都道他命硬,把自家大哥剋死,自個便成了嗣子,按著長幼順序,以後曹操的爵位還不得傳給他么?

曹操落了坐,接過曹丕遞來的熱手巾擦了一把臉:「允了。」

曹彰頭一個慷慨激昂地嚷道:「兒子願隨父親出征!」他自來好武,不喜讀書,雖只十餘歲,卻擊得一手好劍,素日居家也仗劍坐卧,以為班超投筆從戎才是丈夫大志向。

曹操瞧著他笑了一聲:「好性急,素日便是個好武的性子,聽見征戰則急不可耐。」

曹彰氣勢十足地道:「大丈夫當為衛、霍,將十萬騎馳沙漠,驅戎狄,立功建業!」

曹操笑著嘆息道:「汝不讀書慕聖道,而好乘汗馬擊劍,此匹夫之勇,何足貴也,還敢夸夸其談!」

曹彰較起了真,義正詞嚴地說:「兒子以為大丈夫當馳騁沙場,馬革裹屍,何能做博士!」

「你還瞧不起博士?」曹操不禁揶揄。

曹彰不屑地說:「博士咬文嚼字,鑽研經典,皓首窮經,為一字一文而窮研苦思數年,倘遇紛亂,力不能扛一斗土,百無一用,奚可效之!」

曹操搖搖頭:「此為偏頗之見,子桓、子建皆為博學之士,依著你的說法,他們也百無一用?」

「他們的志向和我不一樣!」曹彰狡辯道。

曹操笑問道:「你是什麼志向?」

「為大將!」曹彰鏗鏘有力地說。

「為將若何?」

曹彰正正聲色:「為將者,當披堅執銳,臨難不顧,為士卒先,賞必行,罰必信。」他以為自己說得很好,氣勢極足,每個字都從丹田處提拔而起。

曹操驀地大笑:「好個大將之道,我原來養了個勇將兒子!」他被曹彰毫不掩飾的志向表達勾起了興趣,因對諸子道,「既然彰兒述己志向,爾等何不各言爾志。」

曹植近身,微微的笑在他清俊的面孔閃著光:「兒子斗膽言志。」他今年雖才十六歲,卻頤養了一身的風流雅量,寫出的詩文讓父親曹操也甚讚歎,好與一眾博學文士詩酒酬唱,府中常常賓客盈座,通宵達旦。

「兒子有文武二願,文願讀盡天下書,書盡天下詩,武願踏盡天下土,覽盡天下物,若有千難萬險,亦無所避!」

果然是才高八斗,志向也是一派斐然文氣,四個「天下」接連脫口而出,豁然顯出那鋒芒嶄露的少年意氣。

曹操笑道:「子建好大口氣,天下盡為汝讀盡、書盡、踏盡、覽盡,你可讓他人如何立志!」

「父親有包舉宇內之志,振蕩八荒之心,兒子願承繼父親鴻業而已。」曹植的口氣很是志在必得。

曹操一笑:「好,有志氣!」他環顧著其餘的兒子,「你們呢?」

按著順序,曹丕本該先說,曹植卻搶著出了風頭,他不得已落在後面,含著沒有鋒芒的溫潤的笑,不疾不徐地說:「兒子別無所願,只願侍奉父親左右,聆聽讜言庭訓,終生受教!」

這話明聽寡淡如水,細品卻大有文章,不露聲色間對父親的奉承已至爐火純青。諸子都是暗自揣度,嘆那曹丕心機太深,裝出溫順的孝悌模樣,卻把爭執心深深隱藏。

曹操嘆道:「子桓秉孝道,我心甚慰,然丈夫立世,當立大志,立大志方有大功業。」

「是!」曹丕老老實實地答應。

曹操又瞧向其他人:「別停下,繼續說。」

兒子們頓時七嘴八舌,敦厚的說希望修身自守,好詩文的說希望博學多聞,尚武的說希望斬將搴旗,各自搜刮出華美動聽的詞藻,想在父親面前討一個好。

曹操一面聽一面評價,他忽地對坐在角落裡的曹沖說:「沖兒何無一言?」

曹沖聽見父親呼他,微微挪了挪,他才交十三歲,眉目間卻透出非比尋常的成熟,他笑了笑:「哥哥們說得太好,我還沒想好呢。」

曹操鼓勵道:「無妨,說錯了又不會責罰,不過是父子閑談。」

曹沖溫和地笑道:「兒子之志與哥哥們的偉志相比微不足道,既父親請告,兒子便斗膽一說,兒子願父親少征伐。」

曹操一愣:「這是何意?」

曹沖傾過身體,眸子亮晶晶的:「父親少征伐,是為天下無戰事,則我父子得享天倫,兒子能時時侍奉父親左右,天下之子皆能時時侍奉天下父親左右,豈不樂哉!」

曹操忽然大喜,他讚歎道:「沖兒之志方是偉志,我何嘗想年年征伐。若天下無戰事,我當與諸子同享天倫,詩酒酬唱,閱經典、讀名籍,人生至樂!」

他歡喜地把曹沖拉至身邊,親昵地撫著他的後背,笑呵呵地說:「諸子之志各有千秋,然沖兒之志最得我心,他年歲雖小,其智岐嶷,或可為眾兄長之師!」

定論已下,兒子們都伏低了頭一迭聲地應和,傻子也看得出曹操對曹沖的喜愛,而這種偏愛不僅僅為對幼子的寵溺。曹沖生來敦敏,四五歲便被稱為神童,其智謀權變竟令曹操身邊的謀臣自嘆弗如。建安七年,江東孫權送來巨象,曹操心血來潮,欲知巨象重量,詢問群僚,無人能解,卻是七歲的曹沖想了個妙法,把大象置於船上,刻其水痕,再以他物裝入船中,至水痕處則止,如此可得重量。自此後,曹操越發對這個兒子備加愛惜,曹沖偏偏越大越聰明。因他極得曹操寵愛,群下若有犯錯害怕責罰,總是找到曹沖求情,曹沖也總能想法排憂解難,如此竟也賺了人心,都說曹操俟後必定以曹沖為嗣子,爵祿自然傳至彼身,正牌長子曹丕也只能望洋興嘆,徒恨自己的智略不及曹沖一半。

曹操微微收住笑,正聲道:「此次南征,彰兒、沖兒隨我出征,其餘諸子留許。」

諸子都聽出來了,曹彰數次隨曹操征討,此次再隨軍南征並不奇怪,可曹操竟帶上了十三歲的曹沖,無疑是在宣告某種惹人艷羨的事實。有好事的兒子去打量曹丕,他像是沒有什麼不自然,仍然擺著那端得很恭順的謙和姿態。

曹操有些疲倦了:「都散了吧。」

兒子們絡繹而出,回頭間,曹操還拉著曹沖問東問西,不禁又是嫉妒又是無奈,可畢竟無能為力。對於素性離經叛道的曹操來說,廢長立幼不合道的古訓於他不過是一句空話,他輕易便戳得稀爛。

風如巨手錘擊,門「哐」地開了,垂低的幔帳像忽然睜開的眼瞼,露出了簾幕背後的幽暗,慘白的光線在牆壁上吐絲,結出網狀的密集光斑。

司馬懿像被蟄了一般從床上抬起頭來,又像失了骨髓似的,迅速地趴了下去,腰有些酸麻,他想動手揉一揉,卻猶豫著用眼風悄然環顧,白蒙蒙的窗戶上有淺淺的黑影划過,不像人影,應是樹影。門被風吹開了,門軸嘎嘎地轉動,像是壓抑的腳步聲。

他於是不敢動了。

他已在床上躺了足足兩個月,偶爾起一次身,也得先觀察四周動靜,翻個身也得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在自己家裡尚且要謹慎小心如此,他倒寧願被埋在墳墓里,守著黑漆漆的死寂,卻還是一種不必顧忌的自由。

他沒有生病,一個剛至而立的年輕人,正是旭日東升時,健康得彷彿一匹沒有鞍韉韁繩束縛的西域汗血寶馬。夜晚靜卧時,他能聽見心臟在胸腔里蓬蓬勃勃地跳動,那種奔放的騷動屬於烈火般燦爛的青春,是廣袤霜天上飛馳的蒼雲,便是匆忙過路,也要留下深深的痕迹。

可他此刻卻必須把自己的熱烈、衝動、亢奮、絢麗統統埋起來,裝出令人憐惜的悲苦、衰弱、困窘。他很討厭這種不能馳騁縱橫的衰弱,縱算是偽裝的,也讓他以為羞恥,與安靜的冥思相比,他其實更愛狂野的奔跑。

但他別無選擇。

他之所以要把自己埋在衰弱的土壤里,只是為了躲避一個人,那個人叫曹操。

因為曹操要辟他為官,他不願赴任,又找不到推辭的理由,只能裝病。他有洞察人心的眼力,看得出曹操的勃勃野心,看得出漢朝日薄西山,取代衰微漢朝的也許正是曹操,他不想捲入王朝末世的權力漩渦。在曹操身邊謀事是這個年代許多學有所成的年輕人的夢想,可不是他司馬懿的夢想。

也許,他和曹操是同一類人,他能看出曹操的野心,而曹操總有一天也會看出他的心機。

他裝病以來,曹操派了幾撥人來探病,有白日正大光明地探顧,也有半夜翻牆入室,躲在門後偷窺,他始終堅卧不起,一面在卧榻上嘆息人生悲苦,一面佩服曹操的不擇手段。

門輕輕一顫,有人走了進來,司馬懿更不敢動了,他像死人般僵硬,他裝的病叫風痹,關節麻木,四肢癱瘓,動一動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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