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賢才擇主 第三十章 英雄、時勢孰更重?諸葛亮強辯勝龐統

初秋,樹葉轉黃,風也冷了些許,撲簌簌裹了殘葉落紅在半空里飄了很久。

諸葛亮坐在屋外的長廊上,安靜地看書,一陣風沙沙地撲面而來,幽幽的涼意在皮膚上生了根,緩緩向血液里滲透。

他把目光從書上挪開,抱著膝蓋靜靜地望著那一爿天上的雲,像個文質彬彬的笑臉,眉眼兒卻微蹙出一絲暗黑的影子,彷彿不快樂的陰翳。

「孔明……」恍惚有人在喊自己。

諸葛亮抬起頭,驚訝道:「元直?你幾時來的?」

徐庶緩緩地坐在他身邊:「我來了好一會兒,見你沉思,不敢打擾。」

諸葛亮歉然一笑:「出神了,見諒!」

徐庶瞧著諸葛亮手中的書,又翻了翻他身邊的幾冊書,笑道:「偏是個好學之士,便是這些艱澀書,我非得作長久打算,你一宿便閱畢,真要恨殺世人!」

諸葛亮淡淡笑道:「我不做咬文嚼字而已,不肖元直諸人,皓首窮經,精研微言,我只粗粗拉過便罷,學得不精!」

徐庶一本正經地評點道:「諸葛亮讀書,觀其大略也,此乃真讀書也!」

諸葛亮笑了一聲:「又謔我不成?……我這裡未曾備下好酒,元直只怕又不得遂意!」

徐庶搖手:「今日不飲酒!」

「元直戒酒了?」諸葛亮謔笑。

徐庶微微肅然道:「沉酒誤事,譬如那日若非我為賺贈酒,我們何至幾陷險境,為一己私慾,置朋友於危途,徐元直罪莫大焉!」

諸葛亮淡淡一笑:「元直何須負疚,但為朋友,生死何妨度外!」

徐庶嘆了口氣:「孔明之心,徐庶明了,可你畢竟不是尋常鄉氓,平日里雖和你耽酒胡鬧,暢快怡然,畢竟非長遠相守之道。我知你胸存大志,隆中方寸之地豈能羈鎖,或遲或早,總會一鳴驚人,脫穎而出。」

諸葛亮沉默了一會兒:「元直真以為諸葛亮可干凌雲么?我素日雖有一二指點天下之論,也只是紙上談兵。也許正如四鄰所議,諸葛家老二性子狂悖,自以為天下無雙,實則還不是和隆中農人一般,只是個泥腿子!」

徐庶用力點頭,雙目灼然如星:「徐庶斷然不會看錯,你為星辰,定能光照天下!」

「過譽了……」諸葛亮低低地一笑,朋友的誇讚和肯定沒有讓他激動,反而滋長了淺淺的惆悵,像水一般,從他清澈的眼睛裡流溢出來。

「光照天下,談何容易!」諸葛亮一嘆。

徐庶靜靜地望著他:「事上萬難之事,都在人為,退縮害怕,倒不肖諸葛亮了!」他信誓旦旦地說,「隆中非久居之地,你當出去一展宏圖!」

諸葛亮微笑:「元直以為我當去哪裡展宏圖呢?」他仰面略停了一刻,「實不相瞞,姨父幾次勸我出仕荊州,我兄長也曾邀我於江東謀事,可是……」他慢慢住了口,只輕輕搖頭。

「只是他們都非孔明所願!」徐庶很迅速地介面道。

「那麼,何處才是諸葛亮之願呢?」諸葛亮輕道,似問徐庶,又似自問。

徐庶漸漸默然,兩人又不說話了,幾片秋葉吹到了走廊上,一盪,停在了諸葛亮的肩上,他輕輕撿下,再輕輕地放在手邊。

徐庶忽道:「我有一事不明,不知孔明可否解惑!」

「但言不妨!」

徐庶拿捏著字句,小心地說:「那日在酒館中,你為何要擇攻擂之人?」

這一問,諸葛亮似沒有太大的驚奇,他緩緩地說:「元直以為呢?」

徐庶大膽地冒出一個猜想:「那人不會是孔明擇定的展宏圖之人吧?」

諸葛亮稍稍沉默:「不瞞元直,我確有此打算,但我還想再看看,」他自言似的重複道,「再看看……」

徐庶卻不能理解諸葛亮的選擇:「恕我直言,此人在荊州五年,一身不建尺寸之功,帳下未有雄張之兵,幾已淪落為乞食荊州牧的清客,孔明怎麼會看上他?」

諸葛亮抱膝容然一笑:「元直可曾聽說荊州小兒諺語:欲食蟬鳴谷,歸依劉使君。他在荊州五年,雖潦倒邊城,然民心歸依,頌聲不斷,連荊州牧府邸僚屬也暗中與他交往。我幾次去荊州牧府拜訪,都聽聞府中有人議論此人,此人甚得民心,數年以寬仁之風名聞天下。民心者,天下根本也,得其民,斯得天下也。」

徐庶慢慢地品咂著諸葛亮的話,這幾年,他和諸葛亮又去過幾次新野,確實是風化肅然,處處聞得頌揚之聲,又耳聞荊州豪傑名士多有歸依者,致使劉表生出猜疑心。荊州上下一直風傳,說劉表對劉備置而不用,乃劉表擔心重用了鳩佔鵲巢,沒用,風頭尚且如此勁足,用了,還不知會出什麼不可預料的後果。

徐庶恍惚體會了什麼:「那,孔明決定了么……」

「沒有,」諸葛亮搖頭,「很多事尚不明朗,我想等等再說……」

風又起,輕緩的歌聲順風遞入屋內,猶如掉入土壤的一顆種子,漸生漸長。

「季常來了!」諸葛亮笑道。

草廬外的虹橋上,幾片飛紅繞闌垂落,砌了一地爛漫胭脂。一少年一童子攜手而來,一面走一面擊節而歌,歌聲如殘煙繚堤,在冉冉陣風中寄於一川秋意。

馬遲遲兮人哀哀,東風漸染兮華髮霜。

霸陵秋色兮斜陽淚,江山滿目兮盡凄惶。

東望故園兮淚雙行,烽煙絕津兮只蒼茫。

誰家梁間兮巢歸燕,銜取舊年兮粉泥香。

依稀風煙兮散悲音,皆是離恨兮道凄涼。

去去,何時歸故鄉?

歸故鄉兮,冢上荒草年年長。

歸故鄉兮,四鄰不識舊模樣。

歸故鄉兮,父老兄弟依何方?

英雄碌碌兮功名忙,天下黎庶兮淚啼滂。

何時四海兮獲昇平,共罷干戈兮闔家唱。

歌曲凄婉綿長,輕飄飄地在風裡久久盤桓,唱到最後一句,那草廬院門吱啞打開,諸葛亮倚在門口,應和著輕輕唱道:「共罷干戈兮闔家唱。」

「孔明兄,叨擾了!」馬良含笑拱手,身旁的馬謖也行著禮。馬良剛行過冠禮,已脫了少年稚氣,馬謖卻還是童兒裝束,這兩兄弟一黑一白,活似棋枰上的黑白子,涇渭何等分明。

諸葛亮笑道:「季常每來,未見人到,便聞歌聲,曲中每含黍離之悲,讓人慾罷而不能!」

諸葛亮讓過兩人進了草廬,馬良抬眼望見徐庶,驚喜地匆忙拜禮:「元直兄也在,甚好甚好!」

徐庶還禮:「小馬兒,小小馬可好!」

馬良哈哈一笑:「好,都好得很!」

說話間,四人進得屋來,分四角坐定。

「難得兩兄弟造訪,算來有三個多月未曾謀一面!」諸葛亮道。

馬良笑道:「家父日前染病,小弟只得榻前恭順侍奉,因此一直沒有來草廬看望孔明兄!」

「如今可大好了?」

「累孔明兄掛心,已是大好!」

諸葛亮略略含愧:「我一向窩在隆中,四邊不走,尊父抱恙也不曾看顧一番,實在抱歉得很!」

「無妨無妨,小病而已,孔明兄自有他事當做,何必勞苦跋涉!」馬良笑呵呵地說。

「那改日必當造府拜望,以補疏漏!」諸葛亮諄誠地說。

馬良笑著一謝,又說道:「我此來尚有一事要咨諏孔明兄,半月後乃龐公壽誕,孔明兄和元直兄可是要去?」

諸葛亮道:「龐公壽誕,我與元直都會赴宴!」

馬良喜悅地輕一鼓掌:「那可太好,我今年也得柬書,頭回造訪龐公,不免忐忑,若是能與孔明兄與元直兄同行,升降揖讓,周旋對答之時也可少犯錯!」

諸葛亮溫和地笑了笑:「季常無須緊張,龐公和氣長者,何須擔憂犯錯!」

馬良露出少年人怯生生的笑:「能得龐公邀請,是荊襄學子榮耀,我如今頭次躋身荊襄英傑之中,自然少不了惴惴擔心。」

「別的都好說,只龐公的侄兒那張臉太臭!」徐庶忽然插了一句。

馬良還是一副寬容的笑臉:「龐士元么,他被水鏡先生稱為南州士之冠冕,又是名門出身,自然驕傲一點。」

徐庶嘲諷地說:「便是這冠冕戴太高了,越發要隔雲斷月,擋了他人的眼睛!」

諸葛亮溫和地止道:「士元腹有才學,精奧深湛,加之出身名門,不免清高了一些,元直說得太過了!」

徐庶小聲埋怨道:「只你見誰都是好的……」

「臉臭就甩一巴掌過去,帽子太高拔下來不就得了!」馬謖本靜靜聽他們說話,此刻忍不住說道。

馬良喝道:「五弟,又胡說了!」

馬謖撇撇嘴巴,雖不說話,臉上的神情還是不滿的,他不似兄長溫順和藹,骨子裡蘊著不肯服輸的好勝心。

馬良一笑:「還有一事,須現在說了,免得晚了又有他事延誤,再過兩月便是年關,良想請孔明兄和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