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賢才擇主 第二十九章 卧龍一語點醒常敗將軍

「蒸餅喲,香噴噴的蒸餅、乳餅、湯餅、水引餅,十里傳香,下馬即食,只需一錢,不吃您後悔喲!」

嘹亮婉轉的叫賣聲在市集上傳盪很遠,片刻,聲音的盡頭應和了悠揚如風的吟唱,彷彿來自遙遠山谷的迴響。

「錦色盤絲兮綺霞開,星馳日月兮流光散,冠冕如山兮峰巒高,綉帶似雲兮乘龍翱……」

這原來是一家織衣坊,不知去哪裡找人寫了這麼幾句文縐縐的唱詞,還帶了漢賦的韻味,在這喧囂集市上乍一唱出,惹了許多行人駐足聆聽。

這裡是襄陽的商業集市永樂坊,南北客商冠蓋雲集,圜闠之間店鋪林立,無數面旗幌子迎風飄揚,像是曬在太陽下的成百雙翅膀。

日過午後,影子拖長了,都在平直的街道上猶如爬山虎般交錯遊動,緩緩地把陽光的痕迹一點點遮住。

劉備在街上默默行走,一路上很少話,對滿街喧鬧的叫賣聲毫無興趣。

「大哥,看那個饕餮面具,可真像二哥的臉!」張飛笑哈哈地在身後說。

「哦。」劉備胡亂應了一聲。

關羽拐了張飛一肘子:「我看像你還差不離!」

「你看那面具紅得似蒸熟的羊肝,和你正配得上!」張飛假裝正經地盯著關羽的臉打量,還輕輕抓了一下。

關羽一把推開他:「去!再鬧,半夜我劃花你的臉!」

兩兄弟在背後嬉鬧,劉備始終沒有喜色,他像是所有的情緒都被吸幹了,臉上的表情枯燥得沒有生氣。

關羽見劉備依舊落落寡歡,暗暗給張飛使了一個顏色,兩人都收住了笑。

劉備從荊州牧府出來,便鬱鬱不樂,為了讓他開懷,兩兄弟慫恿著他去永樂坊逛集市,一路上兩人想盡辦法,百般地調侃說笑話。劉備終是淡淡的,在這集市上來回走了不少三趟,到底沒能讓他露出一絲笑容。

「大哥,」關羽勸道,「劉表不肯增兵新野,是他沒氣量,大哥不必和他一般見識,倒讓自己憋屈,傷了身體!」

「就是,他不給兵,我們自己徵兵!」張飛吼道。

劉備一陣搖頭:「荊州不是我們的地盤,人民編戶簿冊都持在人家手裡,我們怎能徵兵!」他煩躁地一嘆,心頭像梗了一根刺,拔不出,反而越陷越深。

這些年來,他東奔西跑,南征北戰,枕戈以歇,雖已在戰場上贏取了足可立世的威名,許多時候卻像喪家之犬般無處可居。公孫瓚、陶謙、袁紹、曹操、劉表……這麼多當世聲名顯赫的人物,他都投靠過,效力過,又一次次地被遺棄,始終沒為自己辟出一方容身之地,最後還要仰人鼻息苟活。

三年前他於窮途末路之際投奔劉表,劉表對他撫慰有加,面上倒是擺出一付敬重的模樣,可是不僅將他遠遠地打發到偏僻的新野小縣,而且一旦他提出增兵之請,劉表便假託他詞,或者充耳不聞。

人家內外不和的虛情假意,其實他都知道,可是他能奈若何?他來荊州,人家肯收留已是莫大恩惠,如今怎能提出非分要求,那豈不是喧賓奪主,誰讓他負了能得民心的偌大名氣,無論哪一個收留他的恩主對他總有三分忌諱。

給你一口吃食,你還想吃飽了搶做主人么?

他沉重地嘆息著,心底的沮喪讓他覺得自己很老了,幾十年戎馬倥傯,征伐八荒,眼看著年華蹉跎,鬢髮漸霜,功業仍像水上浮萍,只是幻夢一場。

孔子說四十不惑,今年他四十五歲了,可是迷惑卻越沉越多,像編織了一張碩大的網,將他死死地縛住,左右探顧,卻找不到解惑的出口。

也許終老一生都將碌碌無為,生於刀劍,死於荒冢,到頭來,百事無成,青史斷語也會笑話他。

他煩悶地搖搖頭,越走心情越沉重,那沉重像要把這身體埋在地下,永世不要出來見光。或者這樣倒好了,再沒了壓抑不可釋然的煩惱,雄心壯志都隨自己成了泥土,虛無一片才該是最好的歸宿。

關、張見劉備沉鬱過度,兩人悄悄商量了一會兒,張飛便上前笑道:「大哥,別想那些鳥人鳥事,我們去找家酒館痛飲,我肚子咕咕叫了!」

「好啊。」劉備沒精打采地說。

「去這一家吧,聽說是新開的,正好嘗個鮮!」張飛興緻盎然地說,只手扯住劉備,指了指旁邊一家酒肆,明窗軒室,拔地起了兩層高,門額上書寫著三個遒勁的隸書大字:「君再來」。

劉備懨懨無神,連方向也不知道,稀里糊塗地被關、張硬拖進了酒樓,才一跨入了門檻,便聽見內中一片喧嘩。

「輸了輸了!」山呼海嘯的喊聲猶如潮水洶湧,震得整個酒樓搖搖欲墜。

有夥計殷勤迎候出來,堆了笑道:「三位客官好!」

「樓上雅座!」關羽道。

夥計面露難色:「樓上雅座皆已客滿,只樓下還有大堂旁的幾處空位,我挪一扇屏風,隔斷了大堂,如何?」

張飛一揮手:「管得什麼鳥地方,只要能吃酒便行,你找個稍靜的地方就成!」

夥計一迭聲迎著,領著三人朝大堂右邊而去,三人穿過大堂,卻見酒樓大堂中央立放著巨型棋枰,秤上黑白子縱橫交錯,原來這棋枰背後嵌了磁石,棋子皆是鐵制,因此落在棋盤上被磁力吸附便不會脫落。

棋枰右側斜豎起一架梯子,有赭衣少年登上梯子,一枚一枚取下已成死棋的棋子。下首也是兩個赭衣少年,接過少年手中的棋子,分顏色放在兩個碩大的木盒裡。一位老者立在中央,仰首細察棋局,手裡持一根竹棒,在黑白雙方所控區域輕點,數出終局差子。

無數人圍在棋盤前,一面飲酒一面起鬨,連樓上的客人也擁在闌干邊,對著那大棋枰指指點點。

「這是做什麼?」關羽好奇。

夥計笑道:「客官還不知么,我家擺下了棋局擂台,誰能一日手談無敵手,便得贈西域美酒兩瓮!」

關羽也是好棋之人,當下不免起了興緻,問道:「還有這等意思,那有人贏過么?」

夥計惋惜地搖頭:「至今尚無,往往贏過三四人,便被其他人攻下擂,從沒一個能一日不敗!」

關羽凝眉:「偌大的襄陽,竟然找不到一個棋藝精湛的?」

夥計側身讓過端酒水的跑堂:「客官你可別說,今天說不定就遇見了,這個客人從早起到現在,連贏五六場了,如能撐到日入之時,他就是第一人!」

正說話間,聽得大堂里老者朗聲道:「終局,白子輸二十一目半!」

滿堂酒客轟然大叫,紛紛拍手跺足,不約而同地齊聲高喊:「送酒送酒!」登時酒樓內人聲猶如雷鳴,震得樓板上的灰塵顆顆彈跳。

夥計也笑盈了眼睛:「乖乖,好個國手,又贏了!」

「是個什麼人?」關羽伸長了脖子去瞧那終局棋枰。

酒樓里嚷嚷成一片,連剛才沒表情的劉備也暫收了沉鬱,緩了步子一面看棋局,一面去找那棋中國手。

正在這滿場歡呼時,只聽見樓上乒乓一聲亂響,像是誰掀翻了酒案,杯盤斝尊重重摔在地上,從樓上雅間衝出一個著灰綢的男人,滿面慍怒地喊叫道:

「邪門了,重算重算,我怎會輸!」

原來這人便是持白子的輸家,他怒氣沖沖地衝下樓,一徑衝到大棋枰前,也不細看,只一把抓住那老者手臂,厲聲道:「分明是我贏了,我心裡記得很清楚,你為何說我輸了?」

老者惶恐道:「客人休怒,確是你輸了,我一子子細細數過,何況這滿堂客人都盯著,縱使我算錯,他們也不會的!」

灰綢男人誶道:「他們?他們若是懂棋,如何沒一個敢打擂,無非看看熱鬧罷了,分明是你這老兒作祟!」

老者窘了臉:「客人如何這般說,我為何要作假?」

「定是你和那人勾結起來出千!」灰綢男人咬定了不鬆口。

「輸就輸了,恁沒氣度,丟死人了!」滿堂的客人都喝起了倒彩。

灰綢男人又羞又氣,一把搡開老者,推得他蹀躞著撞在棋枰上,脊樑嘎嘎地撞得生痛,一雙老眼頓時流下兩行眼淚。

「棋品太差,輸則輸矣,還要欺負老人家,趁早滾回家去,別在這裡丟人現眼!」有嘲諷的聲音琅琅地響起,越過喧囂格外清晰。

灰綢男人循聲一覓,聲音從大堂的一角傳出,隔著一扇繪著青竹的白玉屏風。裡間隱約有兩個人,一人著黑衣,一人著白衣,他認出了,正是和他對弈的客人。

灰綢男人的火氣未消,恰是冤家路窄,衝口罵道:「說什麼渾話呢?你讓誰滾回家去?」

那剛說話的客人冷笑:「誰輸棋沒風度誰滾回家去!」

灰綢男人火氣直貫頭頂:「你也不看惹的是誰,敢這樣和我說話!」他一個響指,倏忽,竟竄出七八個武士,個個腰懸寶刀,瞪著火焰騰騰的銅鈴眼,牆一樣撞了過去。

亂世之際,富豪之家好養死士,一些亡命之徒干犯法典,無路可去,便投在豪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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