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龍卧襄陽 第十九章 對弈巧勝襄陽大儒,聲名鵲起

蒯越惱怒地把青瓷缽直摔下去,登時,水花四濺,碎成七八片的瓷片四散飛開。他似乎還不解氣,一腳踢去,兩塊瓷片「噹噹」跳起來,奮不顧身地跳出門,在院子里還滾了很長一截。堂下的僮僕見主人勃然暴怒,嚇得把頭縮成了烏龜,沒一個敢登堂去撿碎片。

蒯良默默地看著兄長的憤怒,一聲也不發,也不知是被兄長的怒氣震懾住了,還是要把自己藏在堅硬的殼裡,沒打算去經受外邊的風霜雨雪。

蒯越的火氣滅不下去,他用一雙燃著火的眼睛瞪著蒯良:「你乾的好事!我蒯家何時有過毀諾的無恥行徑!」

蒯良被那一句「無恥」激得一彈:「兄長,我可是為祺兒好,怎的變成無恥行徑,你這斷語未免太狠了!」

蒯越像怒獸般走來走去:「你這叫為祺兒好嗎?你讓他背上無信背義的罵名!當日我與諸葛子默定下婚約,信物換手,允諾錚錚,而今一朝變卦,你讓人家怎麼看我,怎麼看祺兒,怎麼看我們蒯家!」

蒯良不在乎地撥弄著手上的玉戒:「此一時彼一時,當日你定下婚約,尚有諸葛玄在堂,諸葛玄後來死了,他們諸葛家還有什麼?窮迫鄉野,過去尚算是琅琊望族,如今便是泥腿子,他們家女兒配我家公子,說出去讓人笑掉大牙!」

蒯越不悅地說:「你怎有這嫌貧愛富的勢利心。縱算諸葛玄過世,可婚約還在,不能因一人之死而毀他日之諾,君子一諾千金,你在學舍里先生沒教給你嗎?」

蒯良嗤之以鼻:「兄長,不是我嫌貧愛富,是世道人心如此!你也不是不知道,如今這天下誰不存著攀附心,高門更要尋高門,哪家望族子弟與單家聯姻,名聲也會受損,便是朝廷舉才,也往那世族門閥里求,誰管你寒門死活!主公不也與蔡家聯姻么?蔡家在荊州何等體面,是跺跺足便呼風喚雨的門第!我也不求能與蔡家那樣的門第結親,但諸葛家太過寒微,既不能為門楣增輝,亦不於前途有所裨益,我蒯家在荊州賺來今天的地位不容易,不能被一門親事拖下水!兄長,你可是荊州牧座下重臣,你想讓旁人看不起你,戳你的脊梁骨么?人心險惡,平日無事,那些小人尚且百般算計,想挑我們的刺兒,我們還把錯送去他們跟前,這不是一諾千金,這是愚蠢。」

蒯越起初怒不可遏,可弟弟的一席話是扭轉的開關,將他的惱恨漸漸關進了心裡,蒯良所說並非不是事實,東漢以來對門閥的重視盛極一時,聯姻、求學、舉才一概在世族的燦燦門楣里尋覓,無數單家擠破了頭想跨進世族的門檻,一朝躋身世族,便能飛黃騰達,蟾宮折桂。

他煩悶地長嘆一聲,撫了撫額頭:「縱算你的話在理,可到底是我們悔婚在先,白白害了人家女兒的終身!」

蒯良聽得出蒯越的語氣鬆動,他心底一喜,面上倒作出通情達理的模樣:「兄長,你放心,我也不是薄情之人,我這次遣人去諸葛家解除婚約,給他家送去了嫁妝,我還尋思好了,必得給他家女兒尋一門好親。」

「可是……」蒯越良心過不去,「到底於心不忍。」

蒯良做出了木已成舟的表情:「兄長,如今毀婚已定,徒嘆不忍又有何用,他們家尚且不曾反對,我們又何必自尋煩惱。」

蒯越心事重重地坐了下去,仰著頭嘆息:「不妥啊不妥……」

蒯良想快馬加鞭再進幾言,徹底擊垮蒯越心底最後的防線,卻聽見門外蒼頭道:「兩位主家,有客來訪!」

蒯越搖搖頭:「出去回話,主家身體抱恙,不方便見客。」

蒼頭沒走:「主家,那人說他是主家的外親。」

蒯越詫異:「來客是誰?」

「他說他叫諸葛亮。」

蒯越一驚,他還沒回話,蒯良已跳了起來,他拗著腮幫子道:「兄長,他這是來興師問罪,我們不見!」

蒯越反問:「你怎麼知道他是興師問罪!」

蒯良急躁地說:「一目了然,早起我們才悔婚,他這當口登門拜訪,不是問罪是什麼?他這是要尋釁滋事!依著我的意思,先抓起來,投進大牢里。」

蒯越「嘖」地斥了一聲,轉頭去問蒼頭:「同行者幾人?」

蒼頭道:「只有一人。」

蒯越看住蒯良:「有一人單槍匹馬來尋釁滋事么?你也知道人家是問罪,虧心事既是做下了,還怕人家登門問個是非?」他向蒼頭揮手,「請他進來。」

蒯良緊張地囑咐道:「兄長,你可不能被他威逼,我們既已悔婚,如今騎虎難下,你若被他諸葛家脅迫改口,我們蒯家的顏面往哪兒擱!」

蒯越思量著:「我有分寸,先問問來意再說。」

這裡說著話,諸葛亮已進了屋,著一身洗得發白的淡青長襦,恍惚似被月光染了霜白的青竹。

蒯越招呼著諸葛亮落座,他微笑道:「賢侄一向可好,聽聞你入了襄陽學舍,學業甚有成就,很不簡單吶!」

諸葛亮禮貌地說:「蒯叔父過譽了,亮甫入學舍,粗粗受學,談不上成就。」

「有什麼困難儘管告訴我,我雖不濟,在襄陽城裡也還能說得上話。對了,昨日你蒯良叔叔去南陽,得了兩笥麥餅,可是南陽特產,待會回家時拿一笥,到底我和你叔父是至交,你叔父不在了,我便該照顧你們,你稱我一聲蒯叔,我便是你長輩。」蒯越漫無邊際地扯著話題,想把諸葛亮牽入混沌無頭緒的亂麻里,索性斬斷他的來意。

諸葛亮彬彬有禮:「多謝蒯叔掛懷!」他知道蒯越和他漫天扯胡話,也不著急點破來意,等著蒯越說完,才從懷裡慢慢掏出一個小包,解開了,原來是一枚白玉環,他一字一頓地說:「兩位蒯叔,這信物還作數么?」

蒯越一呆,蒯良的臉已像被灰抹了,又黑又暗,兩人都啞巴了,嗓子眼像是被泥淤了,吐出的聲全噴著污泡兒。

蒯越乾乾地咳嗽一聲:「賢侄,你這是……」

諸葛亮沉靜地說:「當日在合肥渡口,我叔父與蒯叔互換信物,定下兒女婚約,一諾成盟,信物仍在,卻不知此信尚可為信?」

諸葛亮的問題讓蒯越無從回答,他還有未泯的公義心,深深的愧疚讓他被蒯良瓦解的道德感重又樹立起來,他扭頭瞪了蒯良一眼。

諸葛亮捧著玉環:「我叔父視蒯叔叔為至信摯友,他與蒯叔定下信約,原是為蒯叔乃信義君子,危難顛沛、板蕩播越皆不改,故而將吾家大姐終身所託。後來叔父升遐,我們姊弟遷來荊州,多賴蒯叔多方照顧,亮甚為感激。此事鄉鄰盡知,都道蒯叔信義昭昭,是可剖肝瀝膽、舉家相托的長者!亮今日向蒯叔討一句話,倘若信物不作數,亮將此玉環奉還,君子一言九鼎,鼎折足,言何存!」

蒯越被諸葛亮的一席話震撼了,他一聲長嘆:「賢侄,收好信物,我蒯異度怎能做背信棄義的反覆小人,你放心,我不會毀約。」

諸葛亮心下一喜,他正待要稱謝,蒯良忽然道:「慢!」

蒯越忙止道:「子柔,你別說了!」

蒯良不依從,他對諸葛亮說:「諸葛亮,你既然上門來討說法,我也給你一句實話,我為什麼要退婚!」他起身去取來一隻青玉高足杯,再尋來一把笤帚,兩樣東西一起放在諸葛亮身前,挑著眼睛道,「配嗎?」

諸葛亮沉默,他盯著那兩樣東西,目光里有說不清的情緒。

蒯良輕輕敲了敲玉杯:「不是我有意背信,你是聰明人,該知道門當戶對這話吧,」他把笤帚推向諸葛亮,「這是你們家,」他捧起了玉杯,「這是我們家,你拿什麼來配我們?烏雀變鳳凰?烏雀就是烏雀,鳳凰就是鳳凰,各有各的巢穴。」

這儼然是公然的侮辱,蒯越也聽不下去了,他著急地喝道:「子柔!」

諸葛亮緩緩地抬起頭,對視上蒯良刻薄的目光,他安靜地說:「蒯叔,鳳凰也有折翅之時,定論下早了。」

話已說出口,蒯良索性把臉皮撕得更開:「鳳凰便是折翅仍然是鳳凰!別的不說,倘若我們兩家結親,我們能請荊州牧主婚,襄陽名士作儐相,你們能請得動誰?隆中養牛的農夫?風風光光的一場婚事,攪和進牛糞味兒,成什麼體統!」他譏笑起來,用兩根手指拈起玉杯對諸葛亮晃了一晃。

諸葛亮悄悄地掐緊了手指,他看著蒯良那張勢利得可恨的臉,世態的涼薄與人生的激憤糾纏在一處。

「怎麼樣,你們家請得動誰,說個名字,蒯叔給你論一論。」蒯良挑釁地說。

諸葛亮隱忍地說:「蒯叔想讓我請誰?」

蒯良覺著自己在和小孩兒捉迷藏,逗得小孩兒急得直哭,他卻在一邊揣著樂子爽快,他用戲謔的語氣說:「還要我為你尋思?那好,我說一個人,你若請得動他,這門親事還有說頭!」

「是誰?」

蒯良把玩著玉杯,撮著嘴吹出了一個名字:「龐德公!」

蒯良剛把名字送出口,早聽得又尷尬又氣惱又愧疚的蒯越已失了臉色,他此時已知道弟弟是在故設難題,壓根不是考驗諸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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