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絕唱·天下的男人和女人的男人 3.至情至性的《垓下歌》

在垓下合圍之前,項羽給我們的印象,一直是個鐵錚錚的漢子。他身形高大,表情威嚴,易於發怒,霸氣十足。總之,他是一個性格豪爽的人。他完全憑感覺做事,兩軍陣前毫不含糊,有著超人一等的自信。只是在戰爭的最後階段,項羽稍稍流露出那麼一點點焦躁。這是性情使然,因為他本就不是拖泥帶水的人,他喜歡快刀斬亂麻的爽快。

當然,他也有一點點對戰爭的厭倦,猶如時下忙碌的白領,做完一天工作回家,歪倒在床上,不想說話、不想任何事,只想靜靜地待上一刻,出上一會兒神。所以,鴻溝議和後,項羽立刻起營拔寨,回軍彭城,想去享受那份闊別已久的安逸。但是項羽想錯了,戰爭遠未結束。劉邦終於背信棄義,撕毀合約,將戰爭推向了高潮,也把項羽推到了死亡線上。在垓下,項羽終於走入了人生的困境,他多年來緊繃著的情感也一下子迸發出來,他淋漓盡致地展現了他的豪邁人生,也毫不掩飾地盡顯了他的孤獨與脆弱。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人都有脆弱的一面,不管這人外表是多麼地強悍。也許,越是強悍的人,其內心會更加脆弱,因為他們的脆弱一直被外表的強悍包裹著、掩飾著,不易被人察覺。或者他們更願意以強悍的形象示人,而不願輕易將那種脆弱表露出來。不管哪一種,我們都不能不承認:那種脆弱一直都實實在在地存在著。只是積蓄久了,當它爆發時,會來得異常猛烈,猛烈到你不敢相信那是真的。

一個傲骨錚錚的鐵血男兒,他的名字是強者。為了讓強者更強,他們會不斷給自己施加壓力,直到自己不能承受為止。就像壓彎駱駝身上的最後一根稻草,只有在那一刻,他們才會表現出孤獨落寞,表現出脆弱的柔情。

項羽被劉邦、韓信、彭越軍團三方合圍在垓下,「兵少食盡」,晚上卻突然聽得「四面皆楚歌」(劉邦是鐵了心要整死項羽,大晚上的也不睡覺)。項羽驚醒,問左右:「漢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難道我們楚國都被劉邦佔領了嗎?為什麼這麼多楚國人在唱歌呢。於是披衣下床,在帳中飲酒。

項羽的家鄉觀念是很濃厚的,當初韓生建議他定都關中,他堅持要回彭城,所以這種鄉音很容易引起項羽的共鳴。此情此景,項羽終於感受到一個無法挽回的戰爭結局,他一手締造起來的楚國基業即將付之東流。多年來,他的豪情被一點點打壓,奔波的疲倦,對戰爭的厭煩,對爾虞我詐的反感,不斷催生著他內心的孤獨和凄涼。

接下來的場景,更像是一出煽情的情感劇。他不是一個人在喝酒,陪著他的還有虞姬,他最喜歡的女人,還有左右侍從。幾個人都不說話,遠處的楚歌杳渺空靈,遊絲若現,帳內卻顯得異常安靜。不同於白天的金戈鐵馬、揮戟揚鞭,現在的項羽,更像一個長久漂泊在外,突然回到家中乍見父母的大男孩,一個需要溫暖和呵護的大男孩。

三五盞過後,項羽悲從中來,唱到:「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聲音渾厚而略帶哽咽,在寂靜的夜晚顯得悲壯而凄涼。

項羽最心愛的東西,是一匹叫作烏騅的戰馬,這匹馬跟隨他征戰南北,承載著他所有的威風和榮耀。還有他心愛的女人,虞姬,也像他的戰馬一樣,始終陪伴,不離左右。如今,「力拔山兮氣蓋世」的八面威風,即將成為過眼雲煙,所有的一切都將不復存在。心愛的戰馬沒有辦法,心愛的女人也沒有辦法,只能給予他心靈上的一點慰藉而已。

這是項羽內心情感淋漓徹底的一次展示,他完全褪去了一直以來的偽裝,將火熱的內心赤裸裸展現出來。在反覆吟唱的歌聲中,在「可奈何」「奈若何」的嘆息聲中,項羽潸然淚下……一個男人,而且是一個曾經頂天立地、叱吒九州的大男人,現在卻像孩子一般無助,這是多麼的無奈,又是多麼的讓人心疼啊。

鐵漢柔情,會給人以強烈的感官衝擊。身邊人無不被其感染,於是「左右皆泣,莫能仰視」,在一片哽咽涕零聲中,劇情達到了高潮,也迎來了項羽一生中內心最為低潮的時刻。

關於項羽的情感,史書記載不多,僅僅是在這次垓下受困時,突然冒出來一個虞姬。當然,這是歷史,不是言情小說,沒必要刻意增加女人的戲份,但這個虞姬肯定是一直存在的,而且和項羽的感情非常深,項羽也非常喜歡她。項羽隨軍打仗都帶著虞姬就已經說明了這一點。

看著自己心愛的男人,像一個孩子一樣的無助,虞姬的心碎了。她伴著項羽的慷慨悲歌,也和聲而唱。和的什麼,《史記》沒有記載,《楚漢春秋》上說,虞姬當時唱的這樣四句:「漢兵已略地,四方楚歌聲。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表達了願意一同慷慨赴死,追隨一生的柔情與豪情,同樣的悲壯,同樣的動人心魄。其實,不管這和曲是真是假,是否為後人的演繹,它都真實表達了彼時的真實情感。這就已經足夠了。一個深愛自己男人的女人,不只是欣賞他的豪邁,欣賞他的瀟洒,感受他的男人味兒,還會和他一起分享煩惱,分享痛苦,分享悲傷。不管這個男人怎樣,是不可一世的「大王」,還是「意氣盡」的普通男人,她都會一如既往地寵著他、愛著他,給他呵護,給他溫暖。她會一直陪伴著他,走到生命的盡頭。

與項羽的鐵漢柔情相比,劉邦就是軟蛋而心硬了。

攻下彭城後,劉邦本想把一家老小接到身邊享福,因為戰事太過順利,劉邦一興奮,於是「日置酒高會」,便將此事後延,天天只顧喝酒慶祝。這次劉邦收穫不小,項羽的「貨寶美人」得了不少,估計他也不想早早把呂雉接來監督他,樂得逍遙快活幾天。可他沒想到項羽來得如此迅速,屁股還沒捂熱就被打出了彭城,接一家老小的計畫也就此泡湯了。

劉邦被楚軍追殺,狼狽逃竄,慌不擇路,結果「道逢得孝惠、魯元」,在路上遇到孝惠、魯元二人。孝惠就是後來的孝惠帝劉盈,劉邦和呂雉的兒子,魯元就是後來的魯元公主,劉盈的姐姐,劉邦和呂雉的長女。於是拉上他們一起走。結果楚兵追得急,車子跑得慢,眼看要追上,劉邦急了,「推墮孝惠、魯元車下」,毫不猶豫地把一對兒女雙雙推下車,趕車的滕公見狀,趕緊「下收載之」,又把這姐弟倆抱上了車。劉邦於是又推,滕公於是再抱,「如是者三」,姐弟倆差點沒給折騰死。最後這趕大車的滕公也急了,說:「雖急不可以驅,奈何棄之?」說急也沒這麼急的,這是您的親生兒女啊。再說總這麼推來抱去的,敵兵可就真的追上了。劉邦這才作罷,這對親生兒女這才沒被趕下車。

對親生兒女都這樣,那心肯定是石頭做的。不過也不能就此說劉邦不在乎家人。打下彭城,他沒顧上接家人,但始終也沒忘了。跑路時,劉邦「欲過沛,收家室而西」,還是想繞道沛縣順便把一家老小接了,只是被楚軍搶先一步抄了家,父親和妻子還做了俘虜。廣武對峙,項羽欲殺劉邦的父親,劉邦表面輕鬆,甚至強言殺了也給我分塊肉吃,但其實內心也是提心弔膽的,畢竟那是他親爹,只是那時他也沒別的辦法。鴻溝議和前,劉邦也是先派了使者去索要父親和妻子的。

以上這些事例都表明:劉邦還是很在乎他的家人的。只不過他的這種在乎是有前提的,就是要在自己絕對安全的情況下,他才會考慮親情,才會考慮感情。當他自己面臨危險,自顧不暇時,親爹、親兒子和一個外人沒啥兩樣,都可以扔在一邊不管。也就是說,他更在乎的是他自己。

一個人的失敗,往往是因為感情的拖累。因為他有顧慮、有依賴,這份顧慮和依賴會讓他變得猶豫不決,因為他更喜歡囿於這種情感中去享受那份安寧。這樣的人有血有肉,生活得踏實,會讓家人放心,會讓自己的女人放心。而一個人要想成功,就要脫離某些感情上的羈絆,如此才能輕鬆上路,這一點不是任何人都能做到的。劉邦做到了,所以他註定要成功。但這種人是不值得欣賞的,更不值得提倡,如果人連感情都沒有,那還能稱其為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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