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絕唱·天下的男人和女人的男人 2.感性與理性

楚漢戰爭,與其說劉邦在軍事上戰勝了項羽,毋寧說是劉邦性格上的勝利,是劉邦的理性對項羽感性的勝利。

項羽與劉邦的矛盾,始於劉邦入關,而在鴻門宴之前,項羽輕易就相信了劉邦的解釋,接著又在鴻門宴中故意放走了劉邦,這都是情感佔據了上風。項羽負約,本是出於義憤,但他殺掉義帝,就有點操之過急了,只為自己一時的痛快,卻沒想到後果的嚴重,沒想到會有人在這上面大做文章,說到底,還是太過感情用事了。

而劉邦呢,本來覺得關中王已是囊中物了,結果卻被項羽封到了巴蜀(後來通過賄賂項伯獲取了漢中),心裡自是不甘心。但他知道彼時還不是項羽的對手,現在反抗,無異於以卵擊石,所以他不動聲色,還燒掉了漢中通往關中的棧道,以示今後再無染指關中之意。而在劉邦內心,是沒有一天不想殺回關中的,他只是在等待時機。當項羽與田榮火併,無暇他顧時,劉邦便毫不猶豫地還定三秦,進而還東伐彭城,直搗項羽的老巢。這個態度的變化,就充分體現了劉邦的理性:他不會輕易去做沒有把握的事情。

在楚漢最初的軍事對決中,項羽一味猛攻,劉邦處於被動,卻並沒有心灰意冷,而是慢慢調整戰略,慢慢將被動變為主動,他一直在用理性的態度去應對項羽感性的衝擊。在相持階段,雙方人困馬乏,項羽開始表現得焦躁,居然要和劉邦決鬥,劉邦其實也很焦躁,但他在更為焦躁的項羽面前卻表現得悠然淡定,是理性戰勝了情感。廣武對峙時,項羽威脅劉邦要殺劉邦的父親,劉邦不為所動,同樣是在用理性戰勝項羽的感性。鴻溝議和,項羽輕信劉邦,最後被劉邦反咬一口,也是另一種形式的理性與感性的較量。

常言道:小不忍則亂大謀。韓信甘受胯下之辱,這話如今成了人們承受打擊的一劑良藥,在失意落寞之時,便拿出來自我安慰一番。但世間又有幾人能真正做到甘受胯下之辱呢?項羽不能,他是個感性至上的人,他不會委曲求全,也從不考慮後果,他只為眼前痛快。他堅持的是寧可站著死,也不跪著生的人生信條。這是大將風度,絕不是王者風範。一個真正的王者,絕不會逞一時的匹夫之勇。劉邦就不逞匹夫之勇,他懂得忍,會考慮後果,會認真分析利弊,最終作出有利於自己的判斷。為了擺脫困境,他可以尿遁逃跑,也可以化妝出逃。他知道,暫時的失利說明不了什麼,笑到最後的才是強者。

這就像下象棋一樣,有人能看三步,有人能看五步。感性的人處事,會囿於時下情感或境況的困擾,目光停留在三步之內;理性的人看的是結果,是最後的輸贏,目光已在五步之外,當然會超脫眼前的困局了。感性至上的人,有感情、重義氣,但絕不會是一個出色的政治家。因為感性的東西多了,便會佔據理性的空間,這是為政者的大忌。

一直以來,項羽的感性總是在劉邦理性的籠罩下,滋生、蔓延,讓劉邦牽著鼻子走,並一點點地蠶食著。到最後,項羽所有的感性都被激發出來,在烏江邊上,做了最後一件、也是他生命中最為感性的一件事:結束自己的生命。

項羽自刎烏江,給自己的解釋是:無顏面對江東父老。其實這只是他自己的想法,他的手下並不這麼想,江東父老也不會這麼想。勝敗乃兵家常事,沒有誰會是常勝將軍,這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也不是什麼過不去的坎兒。他們並不想看到項羽如此悲壯地了結自己,他們仍然需要那個「力拔山兮氣蓋世」的項羽,需要那個霸氣十足、威風凜凜的項羽。但項羽沒有顧及他們的感受,他只求對自己有個交代。而這種交代,也只是想讓自己的心靈得到一點慰藉罷了。

劉邦打敗項羽,又被屬下擁戴為皇帝,一次在洛陽南宮擺慶功宴,席間,劉邦回想過去,展望未來,於是問眾人:為什麼他能得到天下而項羽卻失去了天下。有了話題,臣子們興緻一時高漲,紛紛大拍劉邦馬屁,但對他們二位的性情卻有個共同的認識,就是:「沛公慢而侮人,項王仁而愛人。」連劉邦手下的人都這麼說,而且還當著劉邦的面,可見此言非虛,劉邦自己也認同。對人的態度,其實是一個人性格的體現。劉邦隨性,自然不會將感情放在第一位,那麼在表現上就會很理性;項羽待人誠懇,說明他和人交往是投入感情的,在行為上自然也就很感性。

無論感性還是理性,都是對一個人性情上的總體把握。事實上,人的性情不可能這麼涇渭分明。感性的人也有理性的一面,理性的人,也會有感性的一面,只是程度不同罷了。人只有在完全放鬆,或是受到強烈刺激時所表達出來的感情,才是這個人最真實的情感流露。這種情感平時是不易被察覺的,因為人生極難平淡如水,也絕少大起大落,所以這兩種情況出現的幾率並不多。雖然不多,但也終究會有。幸好,項羽和劉邦都分別經歷過這兩種情況。最能體現他們彼時心境的,是他們各自做的兩首詩:《垓下歌》和《大風歌》。從中,我們既能看出他們的胸懷、理想和抱負,也能看出他們在性情上的本質區別,堪稱兩首生命的絕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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