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從「追趕」到「超越」 四、有質量的增長

在2013年底北京舉行的一次會議上,我遇見了被稱為「末日博士」的魯比尼教授(Nouriel Roubini),並和他交換了一些看法。魯比尼教授出生在土耳其,長期在義大利生活,後來又獲得了哈佛大學的經濟學博士學位,1998—1999年,他曾擔任美國總統的經濟顧問委員會的資深經濟學家。據說他在2006年預測了美國將爆發次貸危機,2008年上半年他又預測了美國主要的投資銀行可能要覆滅,因為這些悲觀的預測,他得到了《紐約時報》授予他的「末日博士」綽號。

2011年,他曾預測中國經濟在2013年將「硬著陸」,當然我們在2013年底見面時,中國經濟並沒有出現這樣的情況。我問他對中國經濟的前景是否比過去更樂觀一些,但他還是不改「末日博士」的本色,認為,「中國經濟的增長是依靠出口、巨大的固定資產投資、低消費、低效率維持的,這種模式不具有可持續性。中國未來的不良貸款和公共債務會導致經濟『硬著陸』」,可能意識到2011年對中國的預測有誤,這次他沒有說中國經濟將在哪一年「硬著陸」,只是泛泛地對我說:「這樣下去,中國經濟遲早會遇到大麻煩。」我個人對他還是尊敬的,因為他對中國經濟的質疑,相比其他經濟學家,意識形態色彩略少一些,他的疑慮更多是出於對中國經濟數據的解讀。我坦率地告訴他:「你使用的中國經濟數據恐怕不太準確。」

這些年我們國內許多學者和媒體使用了許多不夠準確的數據,某種程度上,這些數據已經影響了我們對中國崛起的很多政策和判斷。我們有必要梳理一下這方面的問題。搞經濟的人都相信數據,但是數據的可靠性取決於數據採集的標準和方法,如果採集的標準和方法出現偏差,得出的結論就會出現偏差,甚至失之毫釐、差之千里。中國已經發展到了今天,我們對自己的一切,特別是自己的經濟狀況應該有一個實事求是的評估。我在《中國震撼》一書中主張的「板塊解讀法」、「購買力平價」、「家庭凈資產」等方法實際上也是為了這個目的。

多年在世界各地的考察使我非常看重基於常識的觀察和思考,這種觀察和思考往往與理論思考同等重要。換言之,理論應該「接地氣」,這樣才能較好地把握事實真相。從書本到書本,從理論到理論,是很難把握事實真相的。我自己對西方話語的一系列質疑都是從觀察事實開始的。當一種敘述和理論明顯有悖於自己看到的實際情況時,我自然生疑,進而質疑這種敘述和理論的可靠性,甚至質疑其背後的整個理論體系的可靠性。

我們經常聽到這樣一些觀點:第一,中國內需和消費不足。這個觀點認為全球消費佔GDP比重的平均水平大約是70%,發達國家的比例一般都超過75%,而中國為59%,遠遠低於這個比例,甚至低於印度,國內外很多人都由此而推論中國的經濟要出大問題。我去過印度三次,我的常識判斷告訴我印度的消費水平大大低於中國。西方的情況也不容樂觀。由於金融危機和債務危機,西方餐館裡就餐的客人大為減少,但中國的多數餐館看上去一片繁榮,中國的汽車和房產的銷售量也是世界第一,而且中國人買車大都是買新車,一次性付清,在西方二手車、使用汽車信貸的要佔半壁江山,中國街道上跑的車、普通人手中用的手機、家庭里用的電器總體上都比西方多數國家民眾的更新、更好,甚至更貴。中國的內需怎麼會很低?我估計恐怕是統計方法出了一些問題。

美國《洛杉磯時報》2013年1月也發表了一篇文章,認為「看看各國餐廳的熱度就可以大致勾勒出當今的全球經濟版圖」:在中國,儘管經濟增速已有所放緩,但全球經濟增長的40%由它貢獻,一個例子就是儘管有食品安全問題的廣泛報道,2012年前三季度,中國民眾在餐廳消費總值卻同比增長了26.1%,百勝集團全球營收近一半都由中國提供。相比之下,在美國,同期餐廳消費增長為2.1%;在日本,儘管有關方面號召民眾踴躍消費,支持災後重建,但同期餐廳消費增長几乎為零;而在歐洲,債務危機和財政緊縮讓消費者不得不省吃儉用,法國、德國、義大利和西班牙同期都出現了餐廳消費負增長。經濟學家張軍就中國內需問題發表的一些文章大致印證了我的判斷。張軍舉了三個例子說明了中國官方關於消費的統計偏差很大,大大低估了中國國內的消費水平。第一個例子是中國的汽車消費,其中相當一部分事實上是打入了企業的資本開支,推而廣之,中國相當大一部分的私人消費是由公司付賬並打入公司營運成本的,而不是計入個人消費的。

第二個例子是中國房屋自有率非常之高,85%的家庭住在自己的房子里,農村人更不租房子,他們是自己蓋房子。中國租房子的人其實只佔總人口的15%左右。在西方國家,所有統計都有房客的房租支出或者業主的租金收入,如果沒有交易還有一個虛擬租金,即你這個房子如果出租的話可以收多少租金。中國統計中完全沒有這一項,也不計算虛擬租金,這就少了一大塊。

第三個例子是中國的高收入家庭(其實中低收入家庭的情況也類似)一般都不太配合家庭收入的調查,他們不願意公布收入,中國人大量的隱形收入根本沒有進入統計範圍。

張軍把這些因素考慮進去,重新作了推算,得出的結論是中國實際上總體消費佔比應該是在60%—65%之間。這就和日本、韓國等東亞經濟體高增長時期的消費佔比差不多,屬於完全正常。

經濟學家史正富也認為,過去34年中,中國GDP中的消費佔比約59%,投資佔比約38%,相比常規市場經濟國家,中國的消費佔比確實低了,投資佔比確實高了。然而,中國消費規模和消費水平的增長是令人驚異的。同一時期中,中國社會消費總額從1979年的2 000多億元,上升到2011年約23萬億元。以1990年不變價計,則年均增長率高達9.0%;按人均消費計算,年均增長率約7.9%,這一水平在世界各國中應該是名列前茅的。

我們經常聽到的第二個觀點是:中國的外貿依存度過高。無疑,中國外向型經濟加大了中國的外貿依存度,這是一個十分值得關注的問題,但同時我也認為以中國今天經濟的體量和規模,所謂外貿佔中國GDP的比重達60%以上的判斷估計有相當大的偏差。問題可能出在官方匯率定價上,也就是說,在外貿依存度的統計中,對外貿易額是根據官方匯率為基礎的美元計算出來的,其餘部分的GDP是根據人民幣計算的,這樣一來,外貿佔GDP的比重可能就被放大了。這些年,隨著中國經濟轉型和內需的進一步擴大,2013年官方統計中,中國外貿依存度已降到了49%。如果我們採用購買力平價來重新進行計算的話,估計中國的外貿依存度還要低一些。

第三個觀點:中國的投資效益不高。中國投資效益高還是不高,通過國際比較才能看得清楚些。史正富的研究證明,中國的資本產出比,即每單位GDP增長所需的投資量,從早期的3.38增加到近期的4.10,相比之下,美國自1965年至2010年的資本產出比是5.29,其中2005年到2009年受金融危機影響,更是達到22.64。日本從1980年到2010年的資本產出比為14.69,其中2000年到2010年更是高達37.16。我們的資本產出比高於美國和日本。過去34年中,中國的投資效益總體上好於美國和日本。中國高投資帶來的是全社會勞動生產率的大幅提高,從1978年到2011年,中國全社會勞動生產率從0.16萬元提高到1.94萬元,增長了約11倍。

一些學者運用各種數據說明美國企業的效率比中國高,史正富的解釋是,從個體看,美國許多企業的效益可能比中國高,但美國和西方的體制有一個大問題,那就是周期性危機帶來的破壞,「想想美國過去十來年裡互聯網泡沫破滅與房地產崩潰兩次災難中,有多少企業從「追趕」到「超越」毀於一旦,多少企業投資項目報廢損毀,實在是駭人聽聞!這也是為什麼美國單個企業投資有效,而社會總的資本產出比居高不下的根本原因」。 史正富認為,中國的投資率平均高達38%,不但顯著高於西方發達國家,也超出東亞儲蓄率較高的經濟體。但是,高投資帶來的是高增長,而不是高浪費。衡量投資回報效率最簡單的綜合指標是資本產出比,按此指標來看,中國的表現不差。

第四個觀點:公共投資和地方債務過大。國內外對中國政府性債務議論很多,但實際上,中國中央政府2012年的國債餘額僅佔國內生產總值的14.9%。2013年底中央政府公布了全國政府性債務數字,表明政府負債率為39%。經濟學家林毅夫2013年12月在香港演說時說,他看到的地方債務的最高估值為17萬億,相當於2012年國內生產總值的32.7%,中央和地方政府債務相加佔國內生產總值的47.6%,總之明顯低於國際通行的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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