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西方模式的困境:我看東歐 一、二十年前的東歐

中國人關心東歐,因為東歐國家曾經是社會主義國家。東歐的劇變是怎麼發生的?東歐劇變後的情況怎麼樣?東歐與今天的中國比較誰更勝一籌?我二十年前去過東歐,二十年後又去過不少東歐國家,所以有一些實地觀感和思考。1989年的東歐劇變震驚了世界,當時我正好有個機會去維也納開會,便順道走訪了近在咫尺的捷克斯洛伐克(當時捷克和斯洛伐克尚未分家)和匈牙利。我還清楚地記得那年11月的一個夜晚,我從維也納客運總站乘捷克的大客車啟程,穿過維也納燈光璀璨的繁華街道,半小時後就抵達了捷克斯洛伐克的邊防哨所。進入了東歐,進入了布拉迪斯拉發,但從這一刻開始,我發現路燈暗了、道路窄了、人的穿著土氣了,這種強烈的反差,至今還記憶猶新。

布拉迪斯拉發市是斯洛伐克的首都,它的汽車總站很像中國過去的縣城長途車站,燈光昏暗,廁所污濁。在這裡,我第一次發現歐洲還有這麼多看上去如此貧窮的人,十來個衣著不整的斯洛伐克男人擠在空氣混濁的餐廳里喝土豆湯,啃黑麵包,他們一邊吃,一邊目不斜視地盯著飯廳的黑白電視,並不時跟著電視節目激動地說話。電視里播放著反政府示威遊行,還有此起彼伏的口號:「要人權」,「要自由」,「要戈爾巴喬夫」。第二天,我獲悉捷共領導人已經辭職,新的領導人開始了與反對派「七七憲章」代表哈維爾的談判。

布拉迪斯拉發是一座毫無生氣的城市,到處是灰色單調的「斯大林式」建築,市中心主要街道的商店空空如也。我口渴了,想買瓶飲料也買不到,走了幾條街,最後在火車站附近的一家小鋪子買了一瓶汽水,但細看了一下,裡面竟浮著一層霉。女營業員見此狀有點不好意思,馬上給我換了一瓶,「這瓶應該,應該,沒有問題。」口氣中還有點猶豫。當時蘇聯和整個東歐大都輕、重工業嚴重失衡,消費品匱乏,而且質量低劣。

我1986年曾隨一位中國領導人訪問過羅馬尼亞,住在羅馬尼亞國賓館。但國賓館提供的肥皂不起任何泡沫,屋裡的電視機是羅馬尼亞自己生產的,但只能「霧裡看花」,聲音也會突然消失,然後得拍它幾下,才有聲響。在布加勒斯特最繁華的百貨商店,我看到人們排著長隊購買上海生產的美加凈牙膏,街上跑的是羅馬尼亞和東德生產的甲殼蟲小汽車。我1990年還訪問過解體前的蘇聯,當時蘇聯的市場比1986年的羅馬尼亞還要蕭條。

這種局面使蘇聯和東歐的老百姓怨聲載道,也給了西方很大的心理和話語優勢。我曾看過一部美國人當時拍的紀錄片。一個美國記者問蘇共宣傳部門的負責人:「美國的制度為人民提供了高水平的物質生活,你們的制度能夠提供嗎?」那位蘇聯宣傳幹部啞語了,不知如何回答。當時的蘇聯和東歐都有很多關於物資匱乏的政治笑話。其中一個是這樣說的:一天,集體農莊莊員伊萬在河裡捉到一條大魚,高興地回到家裡對妻子說:「看,我們有炸魚吃了!」妻子說:「沒有油啊。」「那就煮!」「沒鍋。」「那就烤!」「沒柴。」伊萬氣得把魚扔回河裡。那魚在水裡遊了一會兒,跳躍了起來,激動地高呼:「勃列日涅夫同志萬歲!」

二十年前的東歐國家,雖然有「鐵飯碗」和各種福利制度(現在不少人懷念那個時代),但整體物質生活水平和經濟競爭力明顯低於西方。反對派人士也利用這種局面不斷地提出激進政治變革的口號,波蘭團結工會的智囊人物布羅尼斯瓦夫·蓋雷梅克(Bronislaw Geremek)就說過:「團結工會從一開始就是把『要麵包與要自由』結合在一起,把政治要求和物質要求結合在一起的。」

三天後我坐火車抵達了匈牙利首都布達佩斯。布達佩斯火車站是一座很有氣勢的古典建築,人群熙攘,商鋪熱鬧,小販在吆喝,倒賣外幣的「黃牛」很多,還有老頭老太拉你租他們的公寓,這種鮮活的景象在當時的東歐很另類,說明這裡的經濟生活更加自由。其實匈牙利是東歐國家中最早推行經濟改革的國家之一。1956年10月匈牙利事件爆發,大批示威者衝擊黨政部門,納吉總理宣布退出華沙條約組織,蘇聯隨後出兵鎮壓,44歲的卡達爾出任匈共最高領導人,但遭本國許多老百姓的責難,說他是「賣國賊」。卡達爾忍辱負重,任勞任怨,不動聲色地推動了許多改善民生的改革措施,扭轉了他前任拉克希奉行的極左政策,到了1970年代,匈牙利似乎已經由醜小鴨變成了金鳳凰,成了東歐為數不多的相對繁榮的國度,布達佩斯也被譽為「東方小巴黎」。

但到了1980年代中期,匈牙利的改革已停滯不前,加上持續的能源危機和過分舉債等原因,經濟狀況開始惡化,黨內外對卡達爾的批評指責日益增多。1986年中國外長吳學謙訪問過匈牙利,我當時在外交部工作,曾聽過吳外長本人私下聊過他會見卡達爾的場景。那天,吳向卡達爾轉達了鄧小平等中國領導人的問候,並談到他受命於危難之際,領導匈牙利人民克服了重重困難,探索社會主義道路,取得了可喜的成就。「他聽後顯然有點激動,」吳說,「卡達爾在他最困難的1956年和1957年兩次訪華,見過毛主席、周總理和小平同志,他和中國的關係非同一般。」

1987年10月卡達爾再次訪華,鄧小平和卡達爾兩人一直攜著手,慢慢步入中南海的會見廳,這對鄧小平同志也是一種不尋常的舉動,可見他們之間的相互敬重。鄧小平與卡達爾的談話很有針對性,鄧小平說:「貧窮不是社會主義,發展太慢也不是社會主義。否則社會主義有什麼優越性呢?社會主義發展生產力,成果是屬於人民的。」鄧小平似乎已經預感到東歐要出事,他告誡卡達爾「不能照搬西方資本主義國家的做法,也不能照搬其他社會主義國家的做法,更不能丟掉我們制度的優越性」。談及中國的改革開放,鄧小平強調「我們現在乾的事業是全新的事業」,並說我們「要用兩代人、三代人、甚至四代人來實現(現代化)這個目標。到那個時候,我們就可以真正用事實理直氣壯地說社會主義比資本主義優越了」。卡達爾本人贊成鄧小平的觀點,但他黨內的激進派同事與他意見截然相反,他們主張匈牙利立即推動「徹底的政治改革」,把匈牙利變成「民主社會主義的實驗室」。

在1988年5月的黨代會上,卡達爾與黨內激進派就政治改革問題進行了一次激烈辯論。他堅持必須在現有的體制內進行改革,而不是推倒重來。但他身體狀況已欠佳,整個蘇聯東歐的大環境對他也非常不利,匈黨內分裂愈演愈烈。卡達爾本人身心憔悴,終於1989年5月因健康原因辭職,7月6日與世長辭,享年77歲。

在激進派的主導下,匈牙利黨中央通過了一個比一個激進的綱領,提出「國家社會主義使匈牙利陷入危機,要儘快改變模式」,匈牙利「向民主社會主義過渡已經不可避免」。與波蘭、捷克不一樣,匈牙利沒有像團結工會、「七七憲章」那樣強大的反對派組織,也沒有像瓦文薩、哈維爾那樣影響力較大的反對派頭面人物。匈牙利黨是自己內部先分裂,然後分裂出來的派系與黨外勢力合作,最後瓦解了政權。晚上我和H君夫婦共進晚餐,H君曾在日內瓦大學進修政治學,我們是老相識。他們夫婦現在布達佩斯一所大學任教。H君告訴我:

「匈牙利已經改了國名,『匈牙利人民共和國』中已經去掉了『人民』兩字,國旗上也沒有紅星了,我們的憲法也已修改,實行了多黨制。」他還非常興奮地告訴我:「我們一個月內,已經有了50多個政黨登記參政。」他談到政治變革的必要性:「現在匈牙利經濟一路下滑,一個人打兩份工才能生活,大家都認為經濟改革已經走入絕境,只有政治改革才能帶給人民希望。」他夫人補充說:「我們匈牙利其實一直比其他東歐國家自由,我們幾乎人人都有護照,只要有錢,隨時可以出國,但我們珍視國家的獨立,現在蘇聯軍隊還佔領著我們國家。」H君點頭:「他們必須滾回去,這是我們的國家。」這使我想起了匈牙利詩人裴多菲的詩:「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他們也談了對卡達爾的看法,H君不容置疑地說,「卡達爾落伍了,他講的話都是老生常談。匈牙利需要的是戈爾巴喬夫這樣具有新思維的領導人,或者是捷克哈維爾這樣的自由派領導人,否則人民看不到希望。」

東歐共產黨政權相繼垮台有諸多原因:這些國家傳統上受西方文化、政治和宗教的影響很大;他們的政權在自己國內的根基較淺,除了南斯拉夫和阿爾巴尼亞外,幾乎都是「二戰」後靠斯大林為首的蘇共扶持上台的;很多東歐人認為自己的國家還被蘇聯佔領和控制著,還沒有真正取得獨立,波羅的海三國就是到了「二戰」時才被蘇聯吞併的。蘇聯很多做法也使東歐小國耿耿於懷。例如,捷克共產黨曾考慮接受美國「二戰」後提出的「馬歇爾計畫」,但遭到了斯大林的嚴厲批評;1968年蘇聯大舉入侵捷克;匈牙利在「二戰」時站到了納粹德國一邊,後來遭到了蘇聯的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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