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四章

我醒來的時候,伊莉拉已經離開,屋子裡一片安靜。應該已經是午後時分,每個人都在午睡。我的小腹又開始翻江倒海起來,彷彿有人拿著一把刷子在我的子宮裡搗弄。

我爬上床,走到門外,喚了伊莉拉一聲。沒有回答。我抓起一件外套,慢慢走下樓梯。廚房和僕人的房間空無人跡。廚師的大女兒,坐在地板上,面前放著一捧看起來像葡萄乾的東西,她將它們分成幾個小堆,然後抓起一個往嘴巴里塞去。

「唐西婭?」她被我嚇了一跳,匆忙用裙子把葡萄乾蓋住。「告訴我,還有人在家裡嗎?」

「主人說每個人都應該出去。」她大聲說,「但不許我去。」

「我的奴僕也去了嗎?」

她茫然地看著我。

「那個黑皮膚的女人,」我不耐煩了,「伊莉拉。她也去了?」

「我不知道。」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第一波疼痛擊中了我,好像有一條鋼絲纏住我的下腹,勒得那麼緊,讓我覺得體內的東西要掉到地上一樣。現在不要,我的上帝,請別在現在。我還沒準備好。

我抬頭吸氣的時候,她正看著我的肚子。「胎兒很大,夫人。」

「是的,是的,唐西婭,聽我說。」我清晰而緩慢地說著,「我需要你幫我做些事情。我需要你穿過城市,替我帶個口信到守護神廣場那邊,我媽媽的家裡去,你明白嗎?」

她看著我,然後笑了一下。「我做不到,夫人。我不知道那是什麼地方。而且主人說其他人都應該出去戰鬥,但我得留在這兒。」

我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求求你,上帝,如果我將要分娩,至少把伊莉拉給我。別讓我獨自和一個半弱智的女孩待在一個房間。千萬不要現在生,千萬不要。現在太早了。我精疲力竭,又擔驚受怕。我應該走回房間,再次睡下。等到我醒來,家裡一定又有人了,那時我會好的。

我小心翼翼地走上樓梯。我剛爬上二樓的時候,聽到一陣聲音,是有人把椅子扔掉了,或者是重重地把窗戶關上了,它從柯里斯托佛羅的畫廊傳來。我雙手捧著小腹,慢慢穿過走廊,然後把門推開。

「早上好,夫人。」

這次輪到我吃驚了。我轉過身,發現他坐在屋子的另一端,膝蓋上放著一本書,那尊酒神雕像如同醉酒般從基座上倒下來,落在他身後。

「柯里斯托佛羅,你嚇壞我了。發生什麼事了?家裡人都去哪了?」

「他們去見證歷史了,像你曾經渴望的那樣。今天早晨,暴徒們破壞了大教堂的彌撒,多明我會的修道士逃回聖馬可修道院,現在正受到圍攻。」

「親愛的上帝!薩伏那羅拉呢?」

「……在裡面。市政廳已經擔保一定要將他逮住,只是遲早的問題。」

所以,現在真的結束了。我肚裡又難受起來。似乎這個胎兒也有著政治頭腦。當然,它完全可能是我丈夫的兒子。

「伊莉拉呢?她也去了嗎?」

「伊莉拉?別跟我說你所信任的伊莉拉離開了你。我想她應該一直陪在你左右——無論你去哪裡。」他停了一下,我仍沒有意識到他的話外之意。「你很晚才睡著吧,亞歷山德拉?你昨晚一定醒著。你怎麼不睡呢?」

「我……我很累,柯里斯托佛羅,我想胎兒也許比我們預想的要早一些出世。」

「那你應該回到床上去。」

現在我終於覺察到他的彬彬有禮下掩飾不住的冷漠。什麼時候開始這樣的?他帶來畫家被釋放的消息時還沒有顯示出這種態度吧?是不是我不顧伊莉拉的警告,太過如釋重負,以致沒有察覺到他的舉止有所不同?

他的眼光從我身上移開,去看那些雕塑。「你知道,人們說偉大的藝術家只能在他們的作品中展現真相。你同意嗎,亞歷山德拉?」

「我……我不知道。我想是這樣的吧,是的。」

「嬰兒是上帝的藝術品,你說是吧?」

「……當然。」

「你說有沒有可能察知嬰兒身上的謊言呢?」

我如墮冰窟。「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不知道?」他停了一下,「你哥哥沒事了。」

「啊!感謝上帝。他怎麼樣?」

「他……他變了。我想這樣說是對的。」

「他們有沒有……」

「有沒有什麼?有沒有從他身上榨出真相來?托馬索是個難以捉摸的人。有時候,他說謊比他說實話更讓人相信。一切事情都是這樣的。」

我盯著他,說:「我從沒有騙過你,柯里斯托佛羅。」

「真的嗎?」他迎著我的目光,「我是這個胎兒的父親嗎?」

我深吸了一口氣,現在已經沒有退路了。「我不知道。」

他對著我看了好一會兒,放下書本,然後站起身來。「很好,至少應該謝謝你說了實話。」

「柯里斯托佛羅……那跟你想的不一樣……」

「我什麼都沒想。」他冷冷地說,「我們的交易是一個孩子。我記得,交易的條件要求你小心謹慎,而並不是忠貞不二。這婚姻本身就是錯的。我應該從你媽媽的過去吸取教訓。」

「你什麼意思?我媽媽的過去?」但他已經站起來朝房門走去。「不,別走,柯里斯托佛羅,求求你。這也不是事情的真相。」我停了下來,我能對他說什麼呢?什麼樣的詞語才能同時表達愛慕和辛酸呢?「你一定記得,我們曾經覺得……」我感到身體深處那根鋼絲又開始收縮,這次更緊了。我得用盡全身力氣來對付這痛楚。「啊……胎兒又在動……求求你,我求你留下來……只要等到伊莉拉回來就好。我不能一個人待著。」

他看看我,也許他看到的無非是又一個謊言。或者我的身體,就算在純潔無瑕的時候他也不喜歡,現在只能讓他想到女人的骯髒和血污。

「我會派人來。」他丟下這句話,轉身走出去。

房門在他身後關閉,疼痛漫上來,如同一根鋼絲扎進血肉。我痛得彎下腰,只得緊緊扶

著酒神的石頭身體,直到痙攣消失。這次持續得更長、更痛,我數到二十,接著三十,到了三十五它才開始緩和下來。如果胎兒信守他跟我之間的承諾,那麼薩伏那羅拉一定已經下台了。

我當然聽說過分娩的故事。我知道開始是一陣陣越來越嚴重的、有節奏的疼痛,子宮口被撕裂,以便胎兒出來。如果那時我能調整自己的呼吸,控制住緊張的情緒,也許我很快就可以有辦法去除疼痛。接下來,胎兒的頭就會往外擠,而我所能做的就是屏氣收肌,以讓胎兒順利產出,並祈禱它不受傷害。

但現在我不能想這個。首先我應該回到自己的房間。走到半路,又一陣疼痛襲來。這次我做好準備了,雙手抓住石欄杆,數著自己的步伐,試圖這樣來分散注意力;我呼吸沉重,發出陣陣低沉的呻吟聲。疼痛越來越嚴重,達到頂峰,持續了一段,接著開始消退。

就在我努力讓自己站穩的時候,突然有一種強烈的、想便溺的感覺。我絕望地縮緊肛門,但那壓力越來越大。我聽到了撕裂聲——似乎皮鞭打在牆壁上發出的聲音,這當兒我體內某些東西被撕開,突然間,身下的石頭地板淋滿了血污。流失的血很多,從我體內噴出來,像瀑布那樣沿著大腿傾瀉而下,從樓梯平台流到下面的院子里去。唐西婭驚叫了一聲,逃得不見蹤影。

至於我自己是怎麼回到房間的,現在全然忘了。第二波疼痛直透心肺,我的眼淚涌了出來。我屈膝把腿支起來,雙手抓住床沿。身上到處都痛,腰部、後背乃至頭部。痛楚和我合而為一,糾纏在一起,痛得頭腦一片空白,痛得沒有其他感覺。這次劇痛持續了很久。我努力呼吸,但氣喘吁吁;體內的鋼絲開始鬆動的時候,我聽到自己驚恐地哭著。

當又一波痛苦襲來時,我只好緊閉雙眼,幻想著自己正被波浪高高頂起,並隨著它起起伏伏……

「亞歷山德拉!」

從某個地方傳來一絲異常縹緲的聲音。但我現在不能去理會它,要不我會被波浪吞沒。

「堅持住,孩子。四肢放平。」現在聲音更近、更響亮了,它命令我,「躺下,會好一些的。」

我冒險聽從了。我的雙手平放在地面上,我感到她的手掌重重地壓向我的肚子。疼痛到達頂峰。「呼吸。」那聲音說,「呼吸。吸氣……呼氣……就這樣,好姑娘。再來。吸氣……呼氣……」

我抬眼看著她,見到她的眼神既緊張又自豪,於是知道自己一切都會好起來。我媽媽來了。

我斜倚著她,「我……」

「別浪費精力。每次收縮隔多長時間?」

我搖搖頭,「可能四五分鐘,但現在越來越快了。」

她緊緊將我抱住,從床上抽出枕頭,放在地板上,讓我靠著它們。「聽我說,」她安靜地說,「伊莉拉去找接生婆了,但她和城裡其他人都在街道上。她們很快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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