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章

跟我們帶畫家回家那天晚上相比,街頭的狀況已是大不相同。天空下起毛毛雨,而寒冷讓黑夜顯得更加神秘莫測。但變化的不僅是物令時節,整個社會氛圍已經有所改觀。因為有教皇在背後支持,梅第奇的支持者強硬起來,公然有所行動。在某次薩伏那羅拉預定佈道的前夜,有人在講經壇上塗了動物油脂,在他佈道的時候,一個巨大的箱子從天而降,在石地板上摔了個粉碎,在參加集會的人們中引起一陣恐慌。這是反對勢力的聲音第一次比薩伏那羅拉的大。

要從我姐姐家回到自己家裡,我們得從梅第奇宮殿前面長長的石板路經過。梅第奇宮殿如今已被洗劫一空,宮門深閉。石板路穿過洗禮堂的南部,隨後蜿蜒向西,連著紅門街。路上空空蕩蕩,但走到一半時,我看到一個巨大的多明我會修道士的身影從一條陰森森的小巷中冒出來。他的帽子壓得很低,雙手縮在袖子里,他那暗棕色的長袍讓他跟黑暗融為一體。我們越走越近,他揮手示意我們停下來。我們做好跟他爭辯一番的心理準備。

「晚上好啊,上帝的女兒。」

我們彎腰致意。

「這麼晚你們不該到街上來,好姐妹。我相信你們知道這種不端行為是我們高貴的薩伏那羅拉所禁止的。就你們兩個嗎?」

「正如你看到的,神父。但我們肩負著一樁仁慈的差使。」伊莉拉趕快說,「我家夫人的姐姐在瘟疫中失去了她的女兒,我們前去帶給她安慰和祈禱。」

「要是這樣,你們雖然犯禁,卻也情有可原。」他喃喃說,臉部依然藏在帽子里,「現在上帝交給你們另外一樁仁慈的差使啦。旁邊有個婦女受傷了。我在教堂的邊門上發現的。我需要有人幫忙將她送到醫院去。」

「沒問題,」我說,「麻煩你駕著馬車帶我們前往。」

他搖搖頭,「那條小巷太窄了,容不下你的車輪。下車吧,我們一起走過去,然後把她抬回來。」

我們下了車,把馬匹系好。我們身後的街道空無一人,他指向的那條小巷被淹沒在黑暗中。所有這些都讓人害怕,甚至連他的衣服也無法讓我完全平復。他在我們前方迅速地走著,帽檐低垂,長袍被雨水淋濕。

我聽到不遠處的街道傳來一聲叫喊,是因為吃驚,或者可能是因為痛苦。接著是一陣粗野的笑聲。我緊張地望了伊莉拉一眼。「還有多遠,神父?」伊莉拉問。這時我們走到了浴場路,它前方通往另外一條更加黑暗和偏僻的小巷。

「這裡,我的孩子,就在這裡,聖使徒教堂。你沒聽到她的哭喊聲嗎?」

我什麼都沒聽到。教堂的入口在左邊若隱若現,它那厚重的大門緊閉。當然,我們只能辨認出一個差不多被黑暗吞沒的身影:一個女人伏在階梯上,頭低垂著,似乎太累了,累得站不起身來。

伊莉拉比我先看到她,她蹲了下去,立即揚起手讓我別靠得太近。

「神父,」她匆匆說,「她不是生病,她死了,身邊流滿了血。」

「啊!啊!不是吧!我離開的時候她還在動。我試過用手阻住血流。」他抬起雙臂,袖子縮了起來,就算在黑暗中我也看得見他手上的血污。他在她身旁蹲下,「可憐的孩子,可憐的親愛的孩子。至少現在她和上帝在一起了。」

也許是和上帝在一起了,但她的旅途本不該如此痛苦。我的眼光穿過伊莉拉的肩膀,能看到她脖子上的血痕。幾個月來我第一次感到胃液又從我嘴裡冒出來。伊莉拉站起身來,我看得出她也很害怕。

修道士看了看我們兩人,「我們得為她祈禱,不管她的生活多麼貧窮、多麼悲傷,我們的歌聲和祈禱會讓她得到解脫。」

他開始用那厚重沙啞的嗓音唱起來。突然間我在他身上認出了某些似曾相識的東西:另外一個深夜裡,那黑色的斗篷和那嗓音的回聲,也曾讓我驚怕得渾身大汗。我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一步。他停了下來。「來吧,姐妹們,」這次他的語氣更嚴厲了,「你們兩個,跪下。」

但現在伊莉拉堅定地站在我和他中間。「對不起,神父。我們不能留下。我家夫人懷孕了,我得送她回家,要不她會受寒的。讓懷孕的婦女待在街頭可不是那麼仁慈。」

他打量著我,彷彿要把我看個透。「懷孕了?合乎上帝旨意的嗎?」他說話的時候帽子朝後滑去,現在我能看清他的臉了,他蒼白的臉上長著很多麻子,頗像月亮的表面。它讓我想到了浮石。一個臉蛋像浮石的多明我修道士將佛羅倫薩當成是魔鬼的陰溝。

「真的,非常神聖。」她替我回答了,同時把我推得更遠,「神聖,而且快分娩了。我們回家派人來幫忙。我們就住在附近。」

他瞪著她,爾後低下眼睛,轉身把注意力放在屍體上。他伸手蓋住她脖子上最深的傷口,又開始唱起歌來。

我們跌跌撞撞地回到了馬車。夜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伊莉拉緊緊握著我的手,我們兩個的手掌都因為害怕而冒汗。

「那兒發生了什麼?」我喘著氣說。這時我們已經爬上了馬車,開始呼喝馬兒前行。

「我不知道,但我能告訴你,那個婦女死了好久了,他身上充滿了血腥味。」

我們回家的時候,發現大門洞開,馬夫和柯里斯托佛羅在院子里等著。

「感謝上帝,你可回來了!你們去哪了?」

「對不起,」他扶我下車,我說,「我們在街頭上耽擱了一下,我們……」

「我派人滿城找你們呢。這麼晚了你不應該在外面的。」

「我知道,對不起!」我又說了一聲。我將手伸給他,他緊緊將其握住,我能察覺到他的擔心波動如起伏的潮水。「不過我們現在回來了,安全了。來吧,我們進屋去,坐下來暖和一下身子,我會告訴你今晚我們看到了什麼。」

「沒時間了。」他說。馬夫在我身後卸下鞍具。他等到他走遠了,伊莉拉仍在旁邊站著,我察覺到他的猶豫,於是揮手讓伊莉拉走開。「怎麼了?什麼事?快告訴我!」

「托馬索被逮捕了!」

「什麼!什麼時候?」

「今天下午他被帶走了。」

我良久都找不到恰當的措辭。「不用說,這是一種警告。」我低聲說,「他還年輕,他們也許只想嚇嚇他。」他什麼都沒說。「會沒事的,托馬索又不是笨蛋,雖然他不夠有力量,可是他足夠聰明。」

他臉上泛出一絲悲傷的笑容。「亞歷山德拉,這不是力量的問題。只是時間的問題。」他停頓了一下,「過去幾個月來我沒有好好照顧他。」

「現在不是懺悔的時候。」我急忙說,「也許我們誰都沒有好好照顧過對方。也許這就是發生這一切的原因。但現在不是輕言放棄的時候。你自己這麼說過的。如今他並非城裡惟一說了算的人。他們不敢來找你麻煩的,你聲望那麼高,並且他們中的情勢變化又很快。來吧,讓我們進去好好商量吧。」

那天晚上,我們在一起,對著火焰,徹夜未眠。結婚後,在我尚未妒火攻心之前,我們曾如此甜蜜地度過了幾個星期。他現在需要我的幫助,雖然能給的我都給了,但看來似乎還是不夠。每次他陷入沉默,我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知道你愛的人正在遭受皮肉之刑是什麼樣的感覺呢?那時就算你掩上雙耳,也能聽到他們的尖叫嗎?老實說,我並不愛我的哥哥,可是一想到現在他可能遇到的刑罰,我也難過起來。對於我丈夫來說,他曾把那個完美的身體擁在懷裡,曾那麼喜愛他,現在他的感受應該糟糕到什麼程度呢?當他被吊在刑架上的時候,他的身體可不會再完美了。

他搖搖頭,「托馬索從來不為未來煩惱。他只顧及時行樂。他能讓你心醉神迷,覺得這一切永遠不會終結。」

「所以現在他將要學會怎麼面對了。在遭到考驗之前,沒有人知道自己會怎麼辦。他也許會讓我們兩個都大吃一驚。」

「他害怕皮肉之刑。」

「我們中有誰不怕呢?」

我常常想著吊刑架,也許每個人都這樣。它的目的是通過折磨你的肉體來折磨你的意志。雖然折磨的方式有無窮多,比如釘子、火焰、繩索、皮鞭等,但傷口終究會癒合,結痂終究會脫落。可如果上了吊刑架可就意味著不歸路。一旦你的雙臂被牢牢綁在身後,他們會把你吊到高處,然後放下來,如此再三。因為吊得很高,拉扯的力量遲早會將你的筋腱和肌肉撕裂,關節會從臼窩中脫落。有的人認為這是一種得當的懲罰,因為它和弔死耶穌的十字架遙相呼應。基督的身體從十字架脫落,產生的重力將其手臂拉斷,和這刑罰如出一轍。惟一的區別是你不會死。或者通常不會死。之後他們會割斷綁住你的繩索,據說你的身體會像一個布人那樣跌落在地板上。上帝給予人們美麗的同時,也給予他們脆弱。《聖經》告訴我們,在被逐出伊甸園之前我們沒有痛苦,我們所受的罪,是夏娃不聽從上帝教導的報應。不管這罪行有多大,都很難相信上帝會定下如此懲罰。確實,痛苦提醒我們記得,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