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六章

孕後的第四個月,我的身體總算有了起色,但特別瘦,看起來似乎是餓了好久,而不像是懷孕的婦女。嘔吐消失了,就如它來的時候一樣突然。那天早晨我醒來,剎那間,我發現那種嘔吐的感覺已經不見了,頭腦清楚起來,胃也不再翻騰。我平躺在枕頭上,雙手撫摸著隆起的腹部,肚子已經大到我平躺著也能看到了。

「謝謝你。」我說,「歡迎光臨。」

媽媽讓我們提前一天去。隨著夏天的過去,天氣也不那麼炎熱了,但乾旱依然持續著。有些行人簡直和我一樣瘦,市場上的貨攤門可羅雀,蔬果形狀古怪,正是歉收的明證。當鋪和藥店倒是生意興隆。至於癤子,則留下了它們的痕迹,即使痊癒了,也還會留下獨特的傷疤。

家裡人都出來問候我們,但他沒有,不過他一直都是特立獨行的。媽媽親了我的雙頰,然後把我帶到爸爸的書房去,爸爸現在整天都待在那兒。

她把我帶進小禮拜堂。

真是讓人嘆為觀止!過去這兒石壁森森,光線陰冷,現在擺著兩行長椅,光鮮的胡桃木製成的,兩端飾有磨得鋥亮的雕花。祭壇已然修繕完畢,中央一塊精緻的畫板,繪著基督降臨的場面,被一排插在銀架上的蠟燭照得通明,跳動的燭焰將人們的眼光引向牆上的壁畫。

媽媽臉帶微笑,看著我朝祭壇走去,過了一會兒,我聽到她把門關上的聲音。除了下面覆蓋著一塊小帆布的地方,左邊牆壁的壁畫已經完成了,完整、流暢而且美妙。

受難中的聖女加大利納體態莊嚴恬靜,她的苦難只是奔向光明的旅途中短暫的一幕,臉上洋溢著孩子氣的歡樂,幾乎和我在他房間牆壁上看到的聖母的表情一模一樣。

祭壇左邊畫著我爸爸,媽媽則被畫在另外一邊和他對應。他們側身跪著,衣著華美,目光虔誠。最引人注目的還是我媽媽,她雖然側著身,依然眼光銳利,機靈的姿態躍然紙上。

姐姐在畫中是那個到修道室探望聖女的皇后,身上穿著的正是結婚那天的禮服,明艷照人,幾乎令聖女平和的美麗相形失色。和她攀談的人中有個是盧卡,神色張揚,嚴肅的眼光中透露出驕傲自大,不過他自己也許會認為這是權威。至於托馬索……這麼說吧,他如願以償了。為了給子孫後代留個好形象,他優雅有力地站著,毫無身受病魔折磨的痕迹,如同宮廷里的飽學之士,非但溫文爾雅,衣著也別有丰韻。

我?這麼說吧,正如媽媽繪聲繪色提到的,我被畫在天堂中,畫像很高,觀看者得視力無損、冒著扭傷脖子的危險抬頭細看才能發現那真的和我很相像。要真正領會那畫的精妙之處,還是先看看究竟畫著什麼吧。魔鬼被趕下他的寶座,一束光線令所有嗜血嚇人的象徵消失無蹤。聖母坐在他的位子上,並無傾城傾國的容貌,卻也沒有長頸鹿般的難看,臉上露出心滿意足的神情。

我站著仰望拱形的天花板,一圈一圈地繞著,直到暈頭轉向。

我又轉了一圈,發現他就站在眼前。

他衣著光鮮,氣色也好。要是我們現在睡在一起,他占的空間可比我要多。病魔虜走了我的任何慾望,可沒有了它,我害怕自己的精神會和身體一樣不能自持。

「怎麼樣?你覺得這怎麼樣?」他的義大利語說得更加純正了。

「啊,太漂亮了!」我感到自己咧嘴而笑,似乎忍不住要表露心裡漫溢的幸福。「它……它是佛羅倫薩的,」我停了一下,說,「你……你還好嗎?」

他點點頭,眼睛望著我,好像我的臉龐是一本他正在專註閱讀的書籍。

「不再感到冷了吧?」

「不,」他柔聲說,「不冷了,可是你……」

「我知道,」我平靜地說,「沒事的……我現在好多了。」你得告訴他,我想,你得告訴他,要不然他就不知道了。

但我不能說出來。相反,我們兩個都沉默起來,彼此默默地對視。如果現在有人闖進來,一定會馬上明白我們之間的郎情妾意。要是有人闖進來……伊莉拉曾對我說過:無心的清白有時比有意的引誘更能惹來麻煩。但在我們的清白中,一直就存在著某種相互引誘。我現在知道了。我渴望撫摸著他,雙手忍不住顫抖起來。

現在他終於把手伸向我這邊。我拉住他的手,指尖在他掌心硬化的皮膚上滑動。他把我帶到左邊的牆壁前面,拉開那塊帆布。帆布下面的壁畫有一塊沒完成的地方:畫著一個婦女的輪廓,她靜坐著,裙子散落在她身邊,臉轉向窗口,那邊有隻白色的小鳥和她對望。溫柔的少女聖加大利納正準備離開她父親的家。牆上為空白的畫像準備的石灰泥底還是濕的。

「你媽媽告訴我,今天早晨你會來這兒,已經抹好石灰泥了,她是你的。」

「但……我不能……」

我的聲音黯淡下來,他笑得更開心了。「你不能什麼?不能畫一個拒絕聽從父母的教導、希望整個世界按照她的意願運轉的年輕女孩?」他拿起一支畫筆,將它遞給我。

我盯著那個將要畫上聖女加大利納的地方,渾身上下興奮起來。

「我已經調好了赭色、肉色和兩種紅色,如果你還需要其他顏色就跟我說。」

我從他手中接過畫筆,現在我眩暈起來,分辨不清這究竟是因為和他在一起呢,還是來自聖女加大利納的挑戰。我畫下第一筆,流淌在牆上的五顏六色讓我倍感自信。我看見自己的手腕運轉著畫筆,得心應手地畫下一筆一畫。所有這些自然而然:每根線條精準無誤,油彩塗在石膏上,黏合在一起,然後凝固;畫面在我的手指下面逐漸展開,隨之而來的是一陣愉快的感覺……

我們好長一段時間沒有說話。他在我旁邊,為我準備顏料,清洗畫筆。就這樣,加大利納穿上了她的衣裳,她那久經農事的結實雙腿在衣服的遮蓋下隱約可見。如我所希望的,她的表情透露出勇敢和優雅。因為長時間抓著畫筆,我的手指最終變得麻木起來。「我得歇一會兒。」我邊說邊從牆邊走開。我站起身的時候,覺得天旋地轉的。

他抓住我的手臂,說:「你怎麼啦?我知道,你生病了。」

「不,」我說,「我沒有……」

我們站在一起,面面相覷。我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不知道自己接下來會幹什麼。也許終此一生,我們再無單獨相處的機會了。我們的感情正是在這小禮拜堂中發生的,雖然那時我們對此茫然不覺。

他環臂將我抱住,那種感覺十分熟悉,似乎我們一直就這樣,從未分離過。這時我終於知道慾望是種什麼感覺了,它如一股熱流,從小腹直湧上來。

聖器室傳來開門的聲音,我們匆忙推開對方,以免被進來的人看到。從走路的樣子看來,他顯然十分痛苦,不過他身上散發出來的更像是怒氣。他臉上長著三個癤子,一個在左頰,一個在下巴,還有一個在額頭正中,它們均相當肥大,充滿膿汁。他一瘸一拐地走近,很明顯,他胯間也長著癤子。不知道他的眼睛有沒有受到影響,不過我們很快就會知道的。

「托馬索,」我匆忙朝他走去,說,「你好嗎?你的病怎麼樣了?」我發誓自己決無幸災樂禍的意思,我們之間算不算同病相憐呢?

「比你的要糟糕吧。」他眼光堅定地看著我,「預產期是什麼時候?」

「呃……春天吧,四月,或者五月。」

「那麼,是柯里斯托佛羅的繼承人,對吧?幹得不錯,我還以為你不會懷孕呢。」

我能感到畫家在我身邊變得僵硬起來,不由看了他一眼。「你也許知道了,」我的聲音歡樂地顫動著,「我有了孩子,但因此生病了,所以現在還看不出來。」

「有了孩子?」他望著我。受孕日期的推算可不難,就算對一個僧侶來說。

我回望著他。要是你愛一個男人,那麼他的誠實無論如何不會讓你生氣。

托馬索看著我們兩個。

「對了,托馬索,你看到小禮拜堂了嗎?你不覺得它簡直是個奇蹟嗎?」

「嗯,很好。」但他仍然盯著我們。

「你的肖像是最……」

「最漂亮的,」他魯莽地打斷了我的話,「但我們有個協定,畫家和我,對吧?這是秘密帶來的奇蹟。我聽說在你……在你不幸生病的時候,我妹妹照料過你。那是什麼時候呢?初夏,對吧?到現在幾個月了?」

「說到秘密,媽媽告訴我你懺悔了。」我語氣甜蜜地說,我們之間相互挖苦的時候總是這樣的。來吧,我心裡說,別扯上他,你知道,就這個遊戲來說,我們才是棋逢對手,對付其他人有什麼意思呢。

他皺眉說:「好啊,她居然把這個告訴你。」

「我想你知道自己不會因此喪命的時候,一定會感到十分吃驚。」

「是的,但我告訴你,妹妹,它也有它的好處。」他閉上眼,似乎在回味那一刻。「因為真的懺悔,我現在已經獲救了。這給我帶來極大的安慰,你可以想到的。不過我得說,這也使我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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