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五章

接下來的幾個月,很多事情證明我丈夫是對的,尤其是天氣。夏天熱浪翻騰,空氣濕熱如同馬匹的呼吸,整個城市發出陣陣惡臭。

如我丈夫所預料到的,教皇確實下令,要求薩伏那羅拉停止佈道。薩伏那羅拉審時度勢,退回到他的修道室去尋求上帝的引導。但他這麼做究竟是出於真誠還是權宜之策,卻是難以斷言。

天氣、權力鬥爭均被我丈夫一一言中。初夏確實是受孕的好季節。

我躺在自己陰暗的房間里,沒日沒夜地把肚子里的東西嘔吐在床邊的一個盆子中。有生以來,我從未病得如此厲害。上個經期,月經沒有來,兩個星期之後,我就病成這樣了。有一天早上我醒來,試圖離開卧床,當我挪動雙腿的時候,肚子里的東西湧上喉嚨,然後吐在地板上。我甚至無法走到門口。後來伊莉拉發現我的時候,我正口吐白沫,因為已經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吐出來了。

「恭喜恭喜。」

「我要死了。」

「不,你不會死,你懷孕了。」

「怎麼可能?不是懷孕了,是生病。」

她笑起來,「你應該高興才是,你反應這麼厲害,意味著胎兒已經開始成長了。那些什麼感覺都沒有的婦女,通常在第三個月就會流產。」

「那麼那些幸運的人呢?」我喘息著說,「要痛苦多久?」

她搖搖頭,用一塊濕布抹著我的臉。「謝天謝地,你身體很好,」她高興地說,「你會沒事的。」

因為懷孕,我消瘦了。好些天來,我一直有作嘔的感覺,幾乎講不出話來。這也有好處。我不再想著畫家,不再想著他的畫筆,不再想著他壓在我身上的感覺;我不再對我丈夫牽腸掛肚,不再憎恨我的哥哥。而且,我生命中頭一次不再渴望自由,這房間對我來說已經是一個巨大的世界了。

我開始吃大蒜,咀嚼嫩姜,喝紅茶。伊莉拉搜遍整座城市,尋找醫生給我開方。我的丈夫被這突如其來的事情弄得手忙腳亂,開始擔心了,請來了一個大夫。大夫給我開了葯,但我吐得更厲害了。

我的病情到九月中旬還沒有起色,因為病得太久了,甚至連伊莉拉都不再拿我開玩笑了。我想她一定擔心我會死去。

有一夜悶熱不堪,我渾身大汗,伊莉拉坐在床邊替我扇風。我問:「你有沒有想過這個孩子……」

「想過什麼?」

「想過我的疾病是不是某種懲罰。一個信號,表明這也許是魔鬼的孩子。」

她笑著說:「如果它是魔鬼的孩子,那天晚上你哪來時間和他做愛?」

「我的意思是,伊莉拉,你……」

「看看,你知道自己最糟糕的下場是什麼嗎?那就是你的生活變得平淡無味,沒有任何值得思考的事情。你生活中的變故紛至沓來,如同蒼蠅追逐野狗的屍體。如果我沒有弄錯的話,你將會一直是這樣的。這既是你的奇蹟,也是你的悲哀。但說到魔鬼的孩子……聽我說,別想了,如果魔鬼想把這座城市變成地獄,有成千上萬比你更罪大惡極的人等著他去懲罰。」

那個星期,姐姐過來探望我,我生病的消息一定已經廣為人知了。她又懷孕了,肚裡的胎兒開始孕育。她緊緊地擁抱了我一下,以示對我的關心。「真可憐,」她說,「別擔心,不久你就可以喝著甜酒,吃著烤乳鴿了。我們的廚子有個好配方,能調出最鮮美的酸梅醬。」

我感到喉嚨中又有東西湧上來了,考慮到我這些天來可怕的表現,我不知道自己會直接嘔吐在她的膝蓋上呢,還是只吐在她的鞋子上就會罷休。

「英露茗娜塔怎麼樣了?」我問道,努力讓自己不要去想著此種壯舉。

「哦,她在鄉下長得很快呢。」

「你不想她嗎?」

「我八月份在鄉下的別墅見到她了。但她在鄉下生活比較好,城裡太熱了,到處都是灰塵。你不知道天氣已經奪去了多少小孩的性命,街頭巷尾擺滿了小棺材。」

「你見過我們的兄弟嗎?托馬索呢?」

「啊!托馬索!你沒聽說嗎?」

我聳聳肩。

「他病了。」

「我希望他不是懷孕了。」我開心地說。

「啊!亞歷山德拉!」她笑得臉頰上的肉都抖動起來,她若有所思地嘆了口氣,「他得了癤子。」

「哦,真的嗎?」

「啊,真的。哦,你應該去看看他。他們留下他一個,呃,他把自己關在房子里,拒絕見人。」

我發誓這是兩個月來我第一次感到好受一些。

「哦,我簡直羞於啟齒。這麼說吧,要是男人被揭發做了那種事,一旦被裁定有罪,就會被割掉鼻子,被剝掉背部的皮膚。你能相信男人會做這種事嗎?」

「這麼說吧,」我說,「一定有某些罪行是上帝會寬恕的。」

「我們可憐的媽媽,」她說,「你能想像她有多麼羞愧嗎?她離家幾個月照顧她的丈夫,剛從鄉下回來,卻發現她的兒子是……」

我柔聲說,「你剛才說她什麼時候回來的?」

當天下午,我讓伊莉拉去請媽媽來照料我。我心中早就對她不存芥蒂了,無論她是否知道,我現在都需要她的經驗。

伊莉拉將她領進來,我站起來,我們彼此對望著。和最後一次見面相比,這幾個月來她蒼老了一些。她挺直的後背已經有一點微彎的跡象,雖然美貌猶存,但在我看來,至少她眼睛中的光芒已經有些黯淡了。

「你懷孕多久了?」她說。看得出她被我的外表嚇了一跳。

「上次來紅是七月份。」

「11個星期了。哈,你有試過曼德拉草嗎?」

「呃,沒有。我想這可能是我惟一沒有試過的藥物了。」

「讓伊莉拉出去買一些。我會親自給你熬藥。你為什麼不早些告訴我呢?」

但我現在沒有力氣和她爭辯。「我……我不想讓你擔心……」

她比我勇敢多了,說:「不,這不是原因。你還是很憎恨我。我沒有逼你和他結婚,你知道。」

我皺皺眉頭。

「不,得把它說清楚。如果不說清楚,我們之間就沒有將來。你告訴我,即使那時我知道,那足以阻止你嗎?你那麼渴望獲得自由。」

我以前從未這麼想過,要是我當時知道,我會有什麼反應呢?「我不知道,」我說,「您真的不知道?」

「哦,我的孩子,我當然不……」

「……但您在梅第奇的宮廷中見過他。我問您的時候,您的反應那麼奇怪,我……」

「亞歷山德拉,」她語氣堅決地打斷了我,「不是所有事情都是聽起來那個樣子的。那時我還小,除了書本上的知識之外一無所知,對任何方式和任何事情。」

「那麼您什麼時候發覺的?」我平靜地說。

「關於你哥哥?」她嘆氣說,「我很久之前就疑心了,但沒有發覺。至於你丈夫,三天前才知道的。托馬索的病情沒那麼嚴重,不過對於一個英俊的男人來說,變得那麼丑和死也差不多。這個星期開始的時候,他請來了一個神父。後來神父告訴我了。」

「他向誰懺悔?」我緊張起來,想起伊莉拉說過的那些牧師告密的故事。

「我們家的一個朋友,我們很安全,或者說現在和其他人一樣安全。」

「如何,我的孩子?我們上次見面到現在已經很久啦。怎麼樣呢?」

「他和我之間?正如您看到的,我們讓這婚姻不至於名存實亡。」

「是的,我看到了。我見到你之前,他和我說話了。他是……」她遲疑著,「我不知道,他是……」

「一個好人,」我說,「我知道。很奇怪,是嗎?」

長久以來,我都渴望有一天可以和媽媽這樣說話。以一個女人和另一個女人的身份相見,她就像是一個在我前面走著同一條路的人,即使她所經歷的並不和我如出一轍。

「那麼您呢,媽媽?您怎麼想?」

她搖頭說:「你知道,亞歷山德拉,這些都是艱難的考驗。我想我們所做的一切,上帝都看在眼中。當世道艱難的時候,我想他是憑我們的成功與否而非我們是否艱難地掙扎來對我們進行判斷的。你祈禱嗎,就像我告訴過你的?定期去教堂嗎?」

「只有當我確信不會被扔出來的時候才去,」我微笑著說,「不過,是的,我祈禱。」

我沒有說謊。過去幾個月來,當我躺在床上腹痛如絞的時候,乞求上帝保佑我的胎兒平安無事,我甚至願意為此付出自己的生命。

「那麼你會活下去的,我的孩子。相信我,他聽到人們向他訴說的一切,就算有時候他似乎並沒有在傾聽。」

她的話像一劑臨時的解熱葯。如果說現在統治佛羅倫薩的上帝會把我和我的孩子處以最終的絞刑,那麼,那天下午,我在媽媽眼裡看到的上帝,至少還有能力分別罪行的輕重。「您知道畫家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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