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四章

他坐在桌子旁邊喝著酒看書。我們已經有好幾個星期沒有見面了。我不知道自己有什麼變化,不過那天早上,我在鏡子前面端詳自己的時候,可沒發現有什麼不同。另一方面,他已經變了。他的嘴唇更加圓潤了,看起來不像以前那樣愁容滿面;他的皮膚也更有光澤了。兩個男人在一起,通常年輕的會變得疲憊不堪,而年長的則會容光煥發。他向我問好,我坐在他對面,不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

他擺了擺手。「你已經治好你的……憂傷了嗎?」

「是的,」我說,隔了一會兒才說,「我一直在畫畫。」

他揚起雙眼,我發誓他眼裡閃爍著快樂。「那就好。」他又看起他的書來。

我想我再也找不到這麼好的開場白了。「先生,我有話要跟你說。」

「什麼事?」

「家裡有個客人。」

我淡淡地說,將其描繪成一個有關藝術和美的故事:那個畫家天才橫溢,但他恐怕再也不能作畫了。我盡量裝作若無其事,不過我知道,我表現得比原來估計的要緊張。他一直看著我,甚至在我說完之後,他也是默默地看著我。

「亞歷山德拉……你記得我們的第一次對話,是嗎?在我們的新婚之夜。」

「是的。」

「那麼你應該記得,那時我對你提出一些要求,我記得你都答應了。其中有一個要求就是你要小心行事。」

「沒錯,但是……」

「你真的認為這麼做很謹慎嗎?在夜裡,用馬車拉著一個半瘋的男人穿過半個城市,把他帶到家裡,而你丈夫不在家;然後你把他安頓在你隔壁的房間?」

「他病了……」我猶疑著。我知道這毫無意義。「對不起,」我說,「我知道這會危及你的安全,即使他不是……」

「他是什麼不是什麼根本無關緊要。亞歷山德拉,問題是別人怎麼看待這件事。親愛的,這座城市現在就是這樣的,事實怎麼樣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們怎麼看待它。你那麼聰明,應該和我一樣清楚的。」

這下我又啞口無言了。

「他不能留在這裡?」我過了一會兒說,使它聽起來好像是在表達我自己的想法,而不是詢問他的意見。

「不能,他不能留下來。」

「我……呃……我認為他的病情總算有點起色,這樣的話,他興許會想著回到我父母的家裡去。他的工作已經完成了,他是個出色的畫家,柯里斯托佛羅。」

「我相信我會。」他啜了一口紅酒,「現在我有些話要和你說,」他停頓了一下,繼續說,「昨天我有兩個熟人被逮捕了,人們懷疑他們有不道德的性行為。有人在新聖母堂的檢舉箱揭發他們。」

「他們會有什麼下場?」

「他們會被嚴刑拷打,直到招供。然後會讓他們供認出更多有牽連的人。他們兩個都不可能直接把我供出來……但你知道,這些事情就像抽絲剝繭,很快就會真相大白的。」

不消說,我的行為不軌惹惱了他。「好吧,先生,我們應該找到一個辦法,以便更好地保護你。」我遲疑著說,「要是你妻子懷孕了,會不會有助於你維護名聲?」

他臉上帶著挖苦的微笑,說:「這當然會讓我高枕無憂。可是你沒有懷孕。」

我目不轉睛地看著他。「是的,」我說,「我會的。」

我站起來,慢慢傾下身體,在他前額輕輕親了一下,然後回到自己的卧房去。

和第一次不同,他沒有立即離開。相反,我們幾乎是耳鬢廝磨地一起坐了一會兒,吃了些點心,談談藝術,談談生活和國家大事。

「薩伏那羅拉會從命嗎?」

「設身處地想一想,亞歷山德拉。假如你是這個城市無可爭議的領袖,佛羅倫薩將你每句話奉為箴言,講經壇是個比市政廳廣場更能統治這座城市的地方。你的敵人,教皇,將你逐出教會,禁止你佈道,你會怎麼做?」

「我想這取決於我害怕誰的判決,教皇的還是上帝的。」

「你不認為把他們兩個分開是異教徒的思想嗎?」

「嗯,我是這樣認為。但我是在替薩伏那羅拉尋找辯詞。他對此不加區別。上帝對他來說是第一位的,不過……」我自己停了下來,接著說,「當牽涉到國家大事時,他畢竟不是傻子,教皇也不是。」

「如果他同意,他會得到一頂紅衣主教的帽子。」

「啊!」我思索著,「不,他不會同意的。他也許為上帝發瘋了,但他不是個偽君子。他譴責教堂的腐化。要是他接受紅衣主教的封號,那和為了三十個銀幣出賣真正的基督沒有什麼區別。」

「是吧,我們走著瞧。」

「柯里斯托佛羅,你怎麼知道這些的?」我艷羨地問。

他猶疑著說:「我並沒有把所有時間都用來和你哥哥廝混。」

我大吃一驚。「但……但我沒想到你會捲入這些事情。」

「在當前這樣的時局,被卷進去也許是最好的選擇。時機未到之前,最安全的反抗都是隱忍不發、看似不存在的。」

「我想你最好小心點,不要隨便告訴別人。」

「我很小心,」他友善地看著我,「你認為我不該對你說嗎?」

「不!」我的聲音十分堅決。

「那就好。」

「總之你得小心些,這樣你既是他道德上的敵人,也是他政治上的對手。」

「沒錯。不過我懷疑,當他們點燃我身下的稻草時,他們不是因為我的政治而焚燒我的。」

「別瞎說。」我說,「不會這樣的。無論他多麼強大,他不能永遠無視教皇的存在。」

「你說對了。不過教皇必須等待時機。他必須等到佛羅倫薩內部出現裂痕。」

「你沒有看到他那些鬥士在街路上攔住我們和那畫家的情景……」我看到他臉色一沉,趕忙說,「那沒關係的,他們不知道我們是誰。伊莉拉聰明地提起法國人的癤子,把他們嚇退了。」

「啊,是的,癤子。所以法國人是我們的救世主,法國人留給我們的,可不止是自由。」

「是的,但這很難削弱他的權力。」

「不,癤子削弱不了他的權力。但要是夏天炎熱成災呢,就像冬天的冰冷那樣?要是天久不雨、莊稼顆粒無收呢?至於他那支神聖的軍隊,現在城市裡仍有一個瘋子在到處製造命案,把人們的腸子當成項鏈掛在他們的脖子上。」

「一定又有人遇害了。」

他聳聳肩說:「這可不廣為人知。聖·菲麗賽塔教堂的守夜人昨天清晨發現有人死在祭壇上。」

「啊……」

「不過當他們找來幫手之後,發現屍體不見了。」

「你認為是他的支持者搬走了屍體?」

「當他反抗梅第奇家族的統治時,這些褻瀆神聖的行為是上帝賜給他的禮物。現在它體現的是一種政治混亂,或者更糟糕。想想看,如果佛羅倫薩是個神聖的城市,但上帝還是對佛羅倫薩十分殘忍,那麼,他的支持者質疑他的虔誠是否正確只是遲早的問題。」

他微笑著說:「現在告訴我,亞歷山德拉,你感覺怎麼樣?」

我感覺怎麼樣?短短几個小時內,我和兩個男人上床,一個滿足我的身體,一個滿足我的靈魂。

「我覺得……很滿足。」我說。

「很好。我聽說,如果夫妻雙方恩愛,不是因為色慾而性交的話,初夏是個受孕的良機。」他說,「所以,讓我們為未來祈禱吧。」

畫家次日清早就走了。伊莉拉最終把小禮拜堂的鑰匙交給了他。

他走後,我躺在自己的房間,想著我會最愛哪個孩子:有繪畫天分的,還是有政治才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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