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章

他任由托盤跌落在黑暗中,像一隻蟑螂般摸索著穿過聖器室,走進小禮拜堂。

然後我隨著他走進禮拜堂。

房間裡面充滿了便溺的臭味。我猶疑著不肯舉步,直到眼睛適應了黑暗。祭壇被線圍起來,腳手架還是那樣擺著,但四處掛著帆布和布條。桌子上的擺設還是工作的樣子,一切都

井井有條。旁邊立著一面凹面鏡,和爸爸書房那個一樣,白天視線變得模糊時,可以用來收集散射進來的微光。更遠的角落擺著一個提桶,上面胡亂掩著蓋子,我猜想臭氣就是從那兒發出來的。

現在我看到他了。他倚著牆,坐在地上,蜷縮在屋角。我溫柔地向這隻困獸走過去。儘管之前口出狂言,現在我還是很害怕。我在他身前幾尺遠的地方停下來。想到那長著我的臉孔的聖母和那些掏空內髒的屍體,我張開口,卻不知道應該先說什麼。

「你知道他們在廚房裡怎麼稱呼你嗎?」我聽見自己說,「小鳥。他們用這個稱呼來取代畫家,以對你的天賦表示尊敬和畏懼。他們認為你入夜的時候,會從窗口飛出。廚子相信這是你為什麼不吃他的飯菜的原因,因為你在其他地方有更好的美味。」

他沒有任何錶明在聽我說話的暗示,而是雙手交叉放在腋窩下,眼睛緊閉,微微抖動著。我邁上幾步,坐在地板上,石頭的冰涼穿透我的裙子。他看起來是那麼孤獨,那麼寂寞,以致我想用溫言軟語來暖和他的心窩。「在我成長的過程中,人們口耳相傳的是我們城市的美麗,還有一個藝術家的故事,他是科西莫·梅第奇的畫家,叫做菲利波。」我柔聲說,「你見過他的畫作。他筆下的聖母是那麼平靜,讓人們覺得他的畫筆一定充滿了神聖的靈性。他畢竟是個修道士。但又不全是。在某些夜晚,他會放下畫筆,去追逐那些勾起他情慾的女人。偉大的科西莫·梅第奇對此十分惱怒,每當入夜,就把他鎖在工作室中。但次日清早,他進去的時候,發現門窗洞開,被單系在一起,菲利波不見了。自那以後,他又把鑰匙交給了菲利波。無論菲利波有什麼舉動,他全盤接受,即使他並不理解或者並不贊成。」

「體內有如此慾火,有時候一定會很難受。我想它一定影響到你的行為,而你對此茫然不覺。」

我看到他渾身發抖。

他搖搖頭,但眼睛突然睜了一下。看來他尚未準備好。我記得為了畫好小禮拜堂中的天堂,他攀爬在天花板下面,在火焰的炙熱中畫著格子。那時他精力充沛,眼光銳利。天啊,他到底怎麼了?

「在這屋子裡,我也許是和你說話最多的人,」我說,「但我甚至還不知道你的名字。一直以來你都叫『畫家』,我就是把你當成畫家看待的。除了知道你下筆如有神,遠遠比我有天分之外,我對你一無所知。你病了?是不是又發熱了?」

「不。」他聲細如蚊,「我不熱。我冷,很冷。」

我伸手去摸他,但他猛然後縮,我看到他臉上閃過一絲痛苦。

「我不知道你到底怎麼了。」我溫柔地說,「但不管怎樣,我都能幫助你。」

「不,你不能幫助我。沒有人能幫助我。」接著又沉默了,然後他低聲說,「我被拋棄了。」

「被拋棄了?誰拋棄了你?」

「他,上帝!」

「怎麼這麼說?」

但他只是猛烈地搖著頭,緊緊地將手臂環繞在胸前。令我害怕的是他開始哭泣了,他渾身發僵地坐在那兒,淚水從他臉上緩緩滑下,好像聖母的塑像奇蹟般流下血淚,讓那些猶疑不決的人恢複了信仰一樣。

「哦,對不起。」

現在他開始看著我了,這個畫家,這個來自北方的年輕的害羞的男子似乎不見了,我看到的只有他眼裡無盡的悲傷和恐懼。

「啊,告訴我,」我說,「告訴我,沒有什麼事情值得害怕到不敢說出來的。」

在我身後,門口處,我聽到一陣輕輕的腳步聲。一定是伊莉拉。我在這兒太久了,她一定憂心如焚。

我回頭看著她,她對我使了個眼色,我點點頭,表示知道了。

我轉過頭來。她退了出去,把門關上。

他仍巋然不動。我冒險從裙子里把那些畫稿掏出來,選了幾張擺放在托盤旁邊的地面上;於是那個男人的內臟緊挨著殘存的烤肉。「我知道很久了,」我柔聲說,「我剛去了你的房間,我都看到了。你不敢說出口的就是這些?」

他打了個冷戰。「不是你想的那樣,」他突然嚎叫起來,「我沒有傷害他們,我沒有傷害任何人……」

這次我走向他,如果說我所做的於禮不合,我自己可不會同意。沒有比這更正確的舉動了,我輕輕抱住他。他發出一聲凄厲的呻吟,但我分辨不出這究竟是因為痛苦,還是因為絕望。他的身體像屍體般冰冷僵硬,而且他很瘦,我幾乎能隔著他的皮膚摸到他的每一塊骨頭。

「告訴我,畫家,告訴我……」

他聲音低沉,似乎在尋找恰當的措辭,斷斷續續地說著:「他說人類的身體是上帝最偉大的作品,而要理解它,你必須了解其內部結構。只有這樣,我們才能學會栩栩如生地將人們畫出來。不只是我一個,我們有六七人,每天晚上在聖靈醫院的一個房間碰頭,就在教堂旁邊。那些沒人認領的、或者被處死的罪犯的屍體屬於這座城市,他說。他說上帝會理解我們,因為我們的藝術將再現他的光榮。」

「他?『他』是誰?」

「我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他很年輕,但他什麼都不會畫。有一次他們帶來一個男孩,十五六歲的樣子。他因為頭腦有某些疾病而去世,但他的身體完好無損。他說他太年輕了,一定還沒有被腐蝕過。他說他可以成為我們的耶穌。我準備把他畫到壁畫上去。但我還沒有畫好,他已經製作好他的基督受難像。用白色的雪松木雕成的,那雕像太完美了,太生動了

,你能看到他的每一片肌肉和筋腱。我相信他就是基督,我不能……」

他搖著頭。「我再也不到那兒去了。它徹頭徹尾是一個謊言。那個房間里沒有上帝,但有其他東西。誘惑的力量。軍隊來了之後,他走了,消失了。沒有新的屍體運到那個房間。那房間關上了。人們在談論城市裡發現的屍體。我們的屍體……」他搖著頭,「在房間里的不是上帝,」他很憤怒地重複說,「那是魔鬼。人類的身體是他的秘密,是他的作品。我們根本不應該了解它,只能崇拜它。我抵受不住誘惑,試圖去了解它。我沒有聽從他的命令,所以他拋棄了我。」

「啊,不,不……這是薩伏那羅拉說的,你別這麼說。」我說,「他希望人們心存敬畏,擔心上帝會離他們而去。這是他玩弄他們於股掌之間的方式。了解上帝的奇蹟怎麼可能是邪惡的呢?」

「你不懂的。」他緊緊合上眼,重複了一次,「已經完了,完了……我直望著太陽,眼睛被灼傷了。我再也不能畫畫了。」

「不是這樣的,」我柔聲說,把手伸向他,「我看過那些畫。它們那麼逼真,不可能是邪惡的。你在寂寞中迷失了,把自己逼向了絕望。你現在只需相信你的眼睛依然銳利準確,那麼你就會看到的。畫家,把手給我。」

他顫抖著嗚咽了好一陣,慢慢地把手從腋下抽出來,手心朝下,向我伸來。我抓住了它們,但他發出一聲尖叫,似乎我的手灼傷他了。我拉住他冰冷的手指,輕輕地撫摸著他的雙手。

啊!用盡我全部的溫柔也是不夠的。他掌心有兩個巨大的傷口,一邊一個黑洞,血凝固了,傷口邊緣的肌肉腫大,已經受到感染了。那兩個洞顯然是釘子釘的。我想起了那天夜裡我的迷狂,肉體上的痛苦似乎可以減輕精神的折磨。但我的傷口不過是一次意外,沒有他傷得深,也沒有像他那樣迷失心智。

「啊!老天爺。」我倒抽一口冷氣,「你怎麼可以對自己這樣殘忍?」

絕望像一股毒霧,滲進他的體內,填滿他的嘴巴、他的耳朵和他的眼睛,令他的靈魂窒息。現在我真的害怕了,因為再也不清楚它是否會傳到我身上。

「你是對的。」我安靜地說,從他身邊挪開,現在我說的話更多的是出於下意識而不是理性,「你犯罪了,但犯的不是你認為的那種罪。是絕望,絕望就是一種罪。你看不到,因為你撲滅了體內的激情;你無法畫畫,因為你沉溺在自殘中。」

我站起身來。「你什麼時候這樣對待自己的?你的壁畫畫得怎麼樣了?」我厲聲說。

他依然坐著不動,眼睛望著地面。

我粗暴地拉著他。「你太自私了,畫家。當你有天分的時候,你不肯和人分享它;現在它離你而去了,你竟然為之驕傲。你不僅是擁抱了絕望,你還對希望犯下了罪行。你罪有應得。」

我拉著他在禮拜堂裡面走著,直到祭壇左邊的牆壁前。他毫不抵抗,似乎他的身體是被我控制著的。不過我聽到自己的心在怦怦直跳。

「來,讓我看看,這些神聖的作品。」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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